明公馆东厢卧室：
明海转身，从衣柜旁的矮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箱。
他坐到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被子一角，露出明轩受伤的脚踝。那红肿青紫的伤势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他眉头微蹙，取出消肿化瘀的药膏，用指腹蘸取，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处，力道轻缓地揉按着，帮助药力渗透。
接着，他又检查了明轩小腿和胳膊上的多处擦伤，同样细心地一一上药处理。
对于几处明显的淤青，他更是耐心地用手指揉搓了许久，直到那淤青的痕迹似乎淡了些许。
做完这一切，他凝视着明轩熟睡的侧脸片刻，才轻轻拉好被子。
起身，吹熄了床头灯。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温柔的黑暗。
他掀开被子另一侧，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在明轩身边躺下，与他背脊相贴。
明轩的身体温暖而踏实，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这种久违的、纯粹依靠的温暖，让明海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一种深沉的怀念和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包裹了他。这种感觉……已经遗失在岁月长河里，十几年都不曾拥有过了。
………… ………… …………
晨光熹微，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房间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明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温暖中悠悠转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他习惯性地蹭了蹭柔软蓬松的枕头，鼻尖萦绕着一种清冽又熟悉的、属于哥哥的气息。
哥哥的气息？
他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入目是深色昂贵的丝绸帷幔顶，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垫——这绝不是他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他惊愕地转头，身边的位置空着，但枕头上凹陷的痕迹和被子里残留的余温，都清晰地证明昨夜并非他独眠于此！
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瞬间涌入脑海：哥哥让他暖床……他上了床……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他满心期待地想着哥哥洗完澡出来，会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他暖好的被窝，然后像从前一样，将他搂在怀里，嘴里哼着那首他永远记不住调子却觉得无比好听的摇篮曲……然后他就会在那种温暖安心的包围中沉沉睡去……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见哥哥真的睡到了他身边，还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他开心极了，紧紧抱住哥哥，嘴里不停地叫着“哥哥”，生怕他再次消失不见……
美梦的余温尚未散尽，残酷的现实已如冰水当头浇下！明轩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坐起身，慌乱地环顾四周——这确实是哥哥的房间！哥哥的床！他昨晚不仅“暖床”暖到睡着，竟然还……还睡在了这里！而哥哥……哥哥呢？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手忙脚乱地抓起丢在椅子上的衣服往身上套，脑子里一片混乱：
完了完了！这下闯大祸了！哥哥肯定气疯了！该怎么解释？说自己睡着了不是故意的？哥哥会信吗？他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赖着不走？他昨晚没把自己扔出去，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吧？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就在他心乱如麻，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只想立刻逃离现场再想办法请罪时，卧室的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那扇昨夜被他亲手仔细闩上的、厚重的红木房门，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明海迈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洋装运动服，材质看起来柔软而透气，额发微湿，几缕不羁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周身散发着晨间清冽的空气和一种刚进行过适度运动后的蓬勃热气。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晨练归来，晨光在他挺拔的身姿上镀了一层柔和的轮廓，使得他那张继承自母亲苏清雅的绝色容颜，在运动后的红润气色衬托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厉逼人，多了几分年轻人的英气与活力。
饶是明轩同为男子，也不由得看得微微一怔，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倾慕。
“明少爷醒了？”
明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落在明轩惊慌失措、衣衫不整、甚至光着一只脚踩在地板上的狼狈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显而易见的讥诮：
“昨晚睡得可好？我这床，想必比下人的硬板床舒服得多吧？”
这充满讽刺的问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明轩那点恍惚瞬间浇灭，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他面红耳赤。他几乎是本能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小…小人知罪！小人该死！竟…竟在家主床上睡着了！小人甘愿接受家主重重惩罚！”
明海踱步到茶桌旁坐下，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茶水，啜饮一口，才冷冷道：
“虚伪，你明知道老爷子护着你，我不敢真对你动什么‘重’手，才敢这么说的吧？”
“我…我没有！”明轩急切地抬头分辩，可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强烈的心虚。是的，他确实一直仰仗着父亲的庇护。若非如此，以哥哥对他的怨恨，恐怕早就……他根本无力反驳，出口的话也苍白软弱得毫无说服力。
“你前晚的账，咱可还没算呢。”
明海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明轩紧绷的神经上：
“你说，我该怎么‘重罚’你呢？”
他刻意加重了“重罚”二字。
明轩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数罪并罚，今天恐怕在劫难逃。
“你可以说说，反省得如何了？”
明海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地上颤抖的人影：
“前晚让你跪着思过，你思出什么结果了？”
明轩冷汗涔涔，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他努力在混乱的脑海中搜寻着“过错”：贪睡迟到？不对，家主昨晚说了，因为完成了任务，那事已经揭过了……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他必须承认的？他害怕说错话，更怕遗漏了什么会引来更可怕的后果。忽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前晚！前晚他跪在自己卧室思过，后来……后来他好像睡着了？再醒来时，他竟发现自己躺在卧房的床上！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哥哥也似乎并不知道？
如果不说……或许永远没人知道？哥哥让他反省，是质疑他的品性，是恨他当年的背叛和谎言！他最恨的就是欺骗！而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痛改前非，如今却再次选择了隐瞒和欺骗！就算今天侥幸逃过惩罚，他今后还能心安理得地面对哥哥吗？他还有什么资格证明自己会改过自新？还有什么脸面去奢求哥哥的原谅？一个连承认错误都不敢的胆小鬼，连他自己都唾弃！
内心的交战激烈异常，明轩的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紧握的双拳手心湿漉漉一片。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看来是没什么要说的了。”
明海等了他许久，最终淡淡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先回去吧。你脚上有伤，行动不便，这几天晚上不必过来伺候了。等伤好了再说。”
这简直是赦免的福音！是明轩此刻梦寐以求的解脱！
然而，明轩跪在那里，身体僵硬，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喜悦，更没有叩头谢恩。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破釜沉舟的勇气涌了上来。他猛地抬起头，鼓足全身的力气，声音因巨大的决心而颤抖，却不再结巴：
“家主！小人…小人前晚，没有完成您要求的处罚！小人…小人中途睡着了！还…还…还迷迷糊糊不知怎地就…就爬上了卧房的床，睡了一整夜！小人知错！小人罪该万死！请…请家主重重治罪！”
说完，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明海看着他伏地请罪的背影，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惊讶，了然，还有一丝……欣慰？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脸上非但没有震怒，反而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件事，”
明海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你不说，应该没人知道吧？方才内心挣扎那么久，也是不想说的。为什么……又决定说了？”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明轩的脊背，看进他的心底。
明轩被这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更加无地自容，声音低哑，带着深深的悔恨：
“小人…小人小时候，因为一句谎言，害得哥哥您…差点命丧黄泉，也害得自己如今…再没有资格叫您一声哥哥…小人知道，前晚的事，只要小人不提，或许永远不算对您撒谎…可是…可是小人明明做错了事，却选择隐瞒不说，这与…这与杀人后毁尸灭迹，又有何异？小人…小人不想再做一个满口谎言、欺瞒主上的小人！小人想坦白！想争取…家主的宽恕！无论您如何责罚，小人都认！” 他再次重重叩首。
明轩这番发自肺腑的忏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明海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他能感受到那份真心实意的悔改。因为前晚的真相，只有他最清楚——是他翻窗进去，点了明轩的昏睡穴，将他从那冰冷的地板上抱起来，安置在温暖的床上。他不能告诉明轩，他从未真正恨过他；不能告诉他，那份深埋心底的、因多年苛待与不公而变得偏执扭曲的保护欲与兄弟羁绊；更不能告诉他，他对他的“惩罚”，不过是想将他重新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以一种既能维系自己家主威严又能让他留在身边的方式，护他周全的手段。
复杂的情绪在明海胸中翻涌，最终却化作一丝莫名的烦躁和自我保护般的尖锐。他放下茶杯，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讥讽：
“宽恕？你想让我如何宽大处置？你无非是想用‘坦白’来博取我的信任，让我心软，然后恕你无罪，你好继续心安理得地过你的太平日子，是不是？”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明轩，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不！不是的！家主！小人绝无此意！小人——” 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误解和指责惊得魂飞魄散，急切地抬头想要辩解，却因巨大的恐慌而语塞，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慌乱。
就在这剑拔弩张、明轩百口莫辩的当口——
“海哥！你答应我今天陪我出去玩的！怎么还没收拾好——” 润玉清脆欢快的声音伴随着房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一同响起！
她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然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润玉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明海站在茶桌旁，面色冷峻；而明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明轩，竟然衣衫不整（扣子都扣歪了一颗）、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的袜子也没穿好），卑微地跪伏在地板上，额头上似乎还带着刚才磕头留下的红印！这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
明轩听到声音，羞愤欲死，下意识就想立刻爬起来。可明海没有发话，他不敢擅自起身！就这犹豫的一刹那，润玉已经闯了进来，将他最不堪、最卑微的姿态尽收眼底！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死死地低着头，盯着冰冷的地板，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
“润玉！”明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愠怒和无奈，“你都多大了？进门之前先敲门，这规矩还要我教你多少次？”
润玉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歉意，连忙赔笑道：“哎呀，对不起嘛海哥！我…我以为你一个人在房里呢！谁知道大清早的，明家小少爷会…会在这儿呢？” 她的目光在明轩狼狈的身影和明海紧绷的脸上来回扫视，聪明地没有点破，反而退了一步，“那个…要不，我先出去等你？”
“不必了！”明海迅速调整好表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和威严，“我现在是家主，明轩不过是依照家规，每日晨昏定省，过来请安听训罢了。他今日还需去学堂，我交代他几句话，他这就要走了。” 这借口找得实在不算高明，连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润玉是何等机灵的人？看看明轩那明显睡过觉压乱的头发，再看看他丢在一边、根本没来得及穿好的鞋袜……她心里早已明镜似的。再联想到明海对明轩那复杂难言的态度，她瞬间就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她心思单纯，又深知这对兄弟间纠缠不清的过往，倒也不会往什么龌龊处去想。看明轩此刻那恨不得原地消失的可怜样，润玉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同情。
她抿了抿唇，将所有的疑问和调侃都咽了回去，乖巧地点点头，走到窗边的沙发旁安静地坐下，摆出一副“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的姿态：“哦，好。你们说，我不急。”
当着润玉的面，明海也不好再继续训斥。他只得强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板起脸，对着地上的明轩，用刻意拔高的、公式化的训诫口吻说道：“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今日训示到此为止！念在你脚上有伤，这几日请安就免了，专心去学堂！起来吧！”
明轩如蒙大赦，忍着膝盖和脚腕的疼痛，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从小到大，他何曾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在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面前，如此丢人现眼、低三下四过？那点可怜的少爷尊严，在哥哥面前早已碾得粉碎。此刻在润玉了然的目光注视下，他更是羞愤得无地自容，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潇洒从容？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润玉，胡乱地应了声“是，家主”，便像被火烧了尾巴似的，仓惶冲向门口，一把抓起自己那两只可怜的鞋子，拉开门，头也不回地狼狈逃窜出去！连鞋都顾不上穿好！
看着他落荒而逃、跌跌撞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一直强忍着笑意的润玉终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咯咯地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明海脸上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好笑？刚才明轩那副样子，确实…有点滑稽。但他立刻绷紧了脸，警告性地瞪了笑得花枝乱颤的润玉一眼，耳根却可疑地微微泛红：“楚润玉！你要是还想在这里多待几天，就把你的嘴给我闭紧了！否则，我立刻让人打包把你送回M国去！”
“好好好！我不笑！我保证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海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润玉赶紧捂住嘴，但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溢出来，连连对着明海作揖保证。
“还笑！”明海没好气地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她光洁的脑门上弹了一个响亮的“爆栗”，“走了！下去吃饭！再磨蹭，早饭都凉了！” 说完，不等润玉抗议，便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把揪住她后衣领，半提溜着，大步流星地把她拽出了房间。
走廊里，只剩下润玉“哎哟哎哟”的呼痛声和明海那掩饰尴尬的、略显粗声粗气的催促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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