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薇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那份扫描文件上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她的瞳孔,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签署人:江辰】
自愿捐献肾脏。
定向捐献。
为了他的母亲。
所以,当年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各取所需”的交易!
她父亲给出的那笔钱,不仅仅是支付了天价的医疗费和拖欠的债务,更是……更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买断了江辰救母的另一种可能——牺牲自己健康的、绝望而悲壮的方式。
她一直以为,她给了他一条“轻松”的出路。却从未想过,那笔钱在江辰眼里,或许更像是砸碎他最后孝心和人性的铜臭!是掐灭他甘愿自我牺牲那点微弱光芒的、冰冷而傲慢的手!
这三年,他看着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看着她这个用钱买断他救母之路、又对他极尽羞辱的“妻子”,他是不是每一天都觉得无比恶心和煎熬?
所以他才那么沉默,那么黯淡,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因为他的一部分,早在签下那份捐献同意书、又被迫放弃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
而昨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亲手做的礼物扔进垃圾桶,嘲讽他连林皓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那不仅仅是羞辱,那是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尊严,都踩进泥泞里,彻底碾碎。
所以他走了。
用那种平静到令人心寒的方式,彻底离开了这个埋葬了他三年青春、尊严和最后一丝念想的地方。
“呵……呵呵……”陆薇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惨淡,比哭更难听。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者,却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卑劣的人。
她猛地抓起地上那张诊断报告,死死攥在手里,纸张被她捏得变形、发皱。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不行!
不能就这样!
她必须找到他!必须问清楚!必须……
必须什么?
道歉吗?补偿吗?还是继续她那可笑的、不肯放手的掌控欲?
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有一股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不能忍受他就这样消失,不能忍受自己在他心里是那样一个不堪到极点的形象!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回书房,打开电脑。钟叔发来的邮件还打开着,那些冰冷的文件截图像一场无声的审判。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器官捐献协调中心的档案上。
【匿名定向捐献者】
【后因捐献者突发意外身亡,匹配终止】
意外身亡?
哪个捐献者?为什么会意外身亡?
这和江辰后来接受她的“交易”有没有关系?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出来,搅得她头痛欲裂。她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巨大冰山的尖角,而底下隐藏着更多令人不安的真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拨通了钟叔的电话。
“钟叔,”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当年那个原本要和江辰母亲匹配的肾源捐献者,是谁?那个意外身亡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全部细节!”
电话那头的钟叔沉默了很久,久到陆薇几乎以为信号断了。
“大小姐,”钟叔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劝阻,“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涉及很多……复杂的情况。您确定要知道吗?有些事情,或许不知道更好。”
“告诉我!”陆薇几乎是尖叫出来,情绪彻底失控,“我必须知道!立刻!马上!否则我现在就飞回去亲自查!”
钟叔在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为难,但最终还是妥协了:“好吧……大小姐,您等一下,我找一下当年的完整卷宗。有些东西……我看过后也觉得……唉,作孽啊……”
电话被搁置了,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
陆薇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她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仿佛即将揭开一个潘多拉魔盒。
几分钟后,钟叔的声音重新响起,变得更加低沉严肃:“大小姐,我找到了。当年那位匿名定向捐献者,资料显示是一位名叫‘李娟’的年轻女性,二十五岁,外地务工人员。系统记录显示,她自愿定向捐献肾脏给张蕙兰女士,并且与患者之子江辰先生达成了初步意向,只差最后一步匹配检测和手术签字。”
“但是,就在匹配检测前夕,这位李娟女士在一起……街头斗殴引发的意外中,被流弹击中,重伤不治身亡。”
街头斗殴?流弹?
陆薇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巧?”
钟叔的声音充满了苦涩:“是啊,太巧了。而且,根据当时的一些非正式记录和……一些人的私下猜测,那场所谓的‘街头斗殴’,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颇为蹊跷,更像是……有预谋的。但当时警方调查的结果就是意外,最后也不了了之。”
有预谋的?
陆薇的血液几乎要冻僵了:“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这场捐献完成?”
钟叔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李娟意外身亡后,合适的肾源短时间内再也找不到,张蕙兰女士的病情急剧恶化,医疗费每天都是天文数字,欠债也越滚越多……就在那个时候,先生……也就是您父亲,找到了江辰,提出了那个……协议。”
“协议里明确承诺,会负责张蕙兰女士后续所有的医疗费用和债务,并提供最好的医疗资源,条件是……江辰先生必须与您结婚,并……彻底放弃以任何形式寻求其他肾源或进行器官捐献的念头,安分守己地做好‘陆先生’。”
彻底放弃……安分守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陆薇的心上。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雪中送炭。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趁人之危的、断绝所有其他可能性的……挟持!
用他母亲的生命,挟持了他的自由、他的身体、他的未来三年!
她父亲……和她……联手做了这件事。
而她,这三年来,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这场交易里,扮演了一个高傲的、施舍者的角色!
巨大的荒谬感和罪恶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让她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
钟叔在电话那头长长叹息:“先生吩咐过,这件事永远不能让您知道。他……他也是爱女心切,当时您坚决不肯联姻,又偏偏……看上了那个没什么背景的江辰,先生只能用这种方式,既满足您的要求,又能确保……确保他不会对您和陆家造成任何威胁,确保他完全可控……”
“确保他可控……”陆薇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无比讽刺和冰凉。
所以,在父亲眼里,江辰只是一个需要被“控制”住的、女儿一时兴起的玩具?甚至不惜用这种……可能沾染了血腥味的手段?
而那场导致捐献者意外身亡的斗殴……
陆薇不敢再想下去。
她猛地挂断了电话,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
她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烧得喉咙和鼻腔火辣辣地疼。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震惊和自我厌恶。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窝深陷、狼狈不堪的女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如此……丑陋。
她曾经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一地齑粉。
她以为的婚姻,是一场建立在金钱上的不对等交易。
却没想到,这背后可能隐藏着如此不堪和黑暗的真相。
而江辰……
他都知道吗?
他知道那场“意外”可能并非意外吗?他知道她父亲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吗?他知道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可能建立在如此冰冷残酷的基石上吗?
如果他都知道……
那他这三年,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在面对她?在面对这个“家”?
陆薇不敢想象。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厅,看着这栋奢华却冰冷的别墅,只觉得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必须找到江辰!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他会不会原谅她!
她必须找到他!问清楚!或者……至少,让她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平安。
她再次拿起手机,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她翻出那个私家侦探的号码,拨了过去,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
“不管用什么方法!花多少钱!给我查八年前一桩旧案!一个叫李娟的女人,在江城是不是死于一场街头斗殴的流弹!我要知道那场斗殴所有的细节!参与的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还有!继续加大力度找江辰!重点查琼州所有不需要身份登记的小旅馆、出租屋、渔船!他肯定在那里!就算把琼州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挂了电话,陆薇虚脱般地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眼神空洞而绝望。
这一夜,注定无眠。
而与此同时。
琼州,青年旅舍那间简陋的房间里。
江辰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海面上破碎的月光。
那个陌生的号码,再也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仿佛那条关于母亲相册的短信,只是一个诡异的恶作剧,或者一个……等待着他回应才会落下下一步的试探。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磨人。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为长期握笔和工具留下的薄茧,还有无名指上那圈清晰的戒痕。
过去的阴影似乎从未远离,而新的迷雾又悄然笼罩。
但他眼底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
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怕鬼敲门。
无论来的是什么,他都会接着。
只是,他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后腰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很淡很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旧疤痕。
是很多年前,一次意外留下的。
仿佛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