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滇南密林,黑苗寨。
月色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竹楼投下的阴影里,如同满地破碎的银币。阿雅坐在火塘边,手中的绣花针在艳红的嫁衣上起起落落,针脚细密,勾勒出繁复的鸳鸯戏水图。可她的眼神却空洞得吓人,映着跳跃的火光,里面没有待嫁少女的羞涩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和灰烬深处压抑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在绣的是自己的嫁衣。而她要嫁的人,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
岩峰,那个曾对着月亮对她起誓、说要用九十九条牛做聘礼娶她过门的猎手,那个她将整颗心、整个身子都交付了的男人,明日就要迎娶头人的女儿阿彩了。只因为头人许诺的五亩水田、三头耕牛,和那个能让他当上寨丁小头目的位置。
多么可笑。她的爱情,竟抵不过五亩水田。
阿雅的手指猛地被针尖刺破,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迅速晕染在嫁衣的鸳鸯眼上,像一滴血泪。她看着那点血红,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竹楼里显得格外瘆人。
她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陶罐。罐口用兽皮紧紧密封,上面画着扭曲的符咒。这是她外婆的外婆传下来的东西,是黑苗女子最恶毒、也是最绝望的诅咒——“情蛊”。外婆临终前死死攥着她的手说:“阿雅,这东西…沾了就没回头路…除非你恨到…情愿自己一起死…”
她当时吓得直哭,发誓绝不动用。可现在…
阿雅揭开兽皮,一股陈腐、阴冷、带着奇异甜腥的气味扑面而来。罐底盘踞着一小团暗红色的、微微蠕动的细丝,像一团凝固的血线虫。这便是“痴心藤”的蛊种,以女子心头血混合怨念饲喂,方能激活。
她没有丝毫犹豫,拿起绣花针,对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狠狠刺下!比绣嫁衣时狠绝百倍。
一滴滚烫的、饱含着她所有爱恨痴怨的心头血,滴入陶罐。
那团暗红色的细丝仿佛被烫到般,猛地剧烈扭动起来,颜色瞬间变得鲜红欲滴,表面睁开无数细小的、贪婪的口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嘶声。
蛊,活了。
翌日,头人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岩峰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眼神却偶尔瞟向人群外围,那个穿着旧衣裙、面无表情的阿雅。
阿雅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和头人女儿喝交杯酒,看着他们行礼。直到仪式完成,新郎新娘要入洞房时,她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岩峰面前。
“岩峰。”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岩峰脸色一变,有些尴尬慌乱:“阿雅…你…今天是我大喜日子,你别闹…” “我来送你一份贺礼。”阿雅抬起手,掌心托着一小片翠绿的芭蕉叶,叶子上放着一块糯米饭团,饭团中心,一点刺目的猩红若隐若现。
“吃了它,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岩峰看着那饭团,又看看周围宾客好奇的目光,骑虎难下。他料想阿雅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做什么,或许是死心了,想来个了断。他干笑两声,接过饭团,硬着头皮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好了,我吃了,你走吧。” 他挥挥手,想打发她走。
阿雅却笑了,那笑容灿烂无比,却让人心底发寒。她深深看了岩峰最后一眼,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当夜,洞房花烛。
红烛高烧,映着新娘子阿彩娇羞的脸。岩峰志得意满,伸手去解妻子的衣扣。
突然,他动作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股钻心的奇痒猛地从他肚子里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好痒…” 他忍不住伸手去抓挠胸口,皮肤上立刻出现道道血痕。
痒!难以忍受的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血管里、在骨头缝里爬行、啃噬!
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如同肠子被寸寸绞断!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床上滚落在地,痛苦地翻滚、抽搐!
新娘子阿彩吓得惊声尖叫,不知所措。
只见岩峰的皮肤之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疯狂蠕动!鼓起一个个游走的包块!他的肚皮猛地向上拱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撕拉——!”
他身上的大红喜服猛地被从内部撕裂!不是扣子崩开,而是布料本身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撑破!
无数细长的、血红色的藤蔓状触须,如同疯狂生长的水草,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钻涌而出!那些触须顶端开着细小如米粒的、不断开合的惨白口器,疯狂地扭动着,喷吐着粘稠的、散发着甜腥气的液体!
几乎是同时,岩峰的惨嚎变成了嗬嗬的漏气声,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里,也钻出了同样的血色藤蔓!
整个人,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被疯狂血藤从内部吞噬、占据的可怕怪物!唯有那张扭曲变形的脸,还残留着一丝极致的痛苦与悔恨。
“蛊…是情蛊!是阿雅!” 他用最后的气力挤出半句模糊的话,随即彻底被翻涌的血藤淹没。
洞房变成了修罗场。阿彩直接吓晕过去。
外面的宾客听到动静冲进来,看到这骇人一幕,无不魂飞魄散,尖叫逃窜。
消息像野火般烧遍全寨。愤怒的头人带着寨丁,举着火把刀枪,冲向阿雅孤零零的竹楼。
竹楼门开着,阿雅就坐在里面,身上穿着那件绣着血泪鸳鸯的嫁衣,脸上带着一种平静而疯癫的笑容。看着冲进来的人群,她不闪不避。
“妖女!杀了她!” 头人怒吼。
就在刀枪即将加身的瞬间,一个身影猛地从人群后冲了出来,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阿雅身前!
是阿彩!她竟然醒了过来,还追了过来!她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还在发抖,眼神却异常坚定。
“不要!阿爸!不能杀她!” 阿彩声音颤抖,却清晰无比,“她死了,岩峰体内的蛊虫会彻底失控,到时候…整个寨子都可能遭殃!”
头人愣住了,高举的刀僵在半空。
阿彩转过身,看着穿着嫁衣、眼神空洞的阿雅,眼中情绪复杂,有恐惧,有愤怒,但更多的,竟是一丝悲悯。
“阿雅姐,” 她轻声道,“为了那样一个男人,赔上你自己,值得吗?”
阿雅身体微微一颤,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阿彩不再多言,她猛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然后,她拔出腰间佩戴的、用于切割水果的银刀,对着自己的手腕血管,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鲜血瞬间涌出!
“你以血饲蛊,引动它。” 阿彩忍着剧痛,将流血的手腕伸向阿雅,“现在,我用我的血…来喂饱它!让它平息!”
苗疆自古传闻,至纯至善之血,有时能克制或安抚邪蛊。阿彩虽是头人之女,却心地善良,常暗中帮助寨中孤寡,其血中自带一股平和之气。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阿雅的身上,滴在那件艳红的嫁衣上。奇妙的是,阿雅身体里似乎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那些原本在她皮肤下隐隐躁动的血丝纹路,竟真的稍稍平复了一些。
阿雅看着阿彩不断流血的手腕,看着她苍白的脸和那双清澈却坚定的眼睛,她那被仇恨填满的、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癫狂的笑容渐渐消失,两行清泪终于从她眼中滑落,冲淡了脸上的偏执。
“够了…” 她嘶哑地开口,轻轻推开了阿彩的手。
她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蛊咒。随着她的咒语,她身体皮肤下那些血丝纹路开始缓缓收缩、消退。
而远处头人家方向,那吞噬了岩峰的、疯狂舞动的血色藤蔓,也仿佛失去了力量源泉,迅速枯萎、僵化,最后如同脆弱的红色珊瑚般,噼里啪啦地碎裂一地,露出里面早已不成人形的骸骨。
蛊,解了。
阿雅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那件嫁衣如同盛开的血色花朵,铺散开来。她看着阿彩,声音微弱:“…谢谢…你…走吧…”
阿彩捂住伤口,在族人的搀扶下,复杂地看了阿雅最后一眼,转身离去。头人虽恨,但见蛊毒已解,女儿又如此,最终咬牙带着人退走了,只留下命令,将阿雅的竹楼列为禁地。
空荡荡的竹楼里,只剩下阿雅一人。
她挣扎着坐起,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液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血线**。情蛊反噬开始显现。
就在这时,她喉咙猛地一鼓,似乎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她张开嘴,一条寸许长、通体晶莹如红玉、头部却长着一个狰狞口器的怪异蛊虫,缓缓从她口中爬出,落在她的掌心。
这便是那“痴心藤”蛊的蛊王。此刻它似乎有些萎靡,微微扭动着。
阿雅看着这耗尽了她生命与恨意的小东西,眼中一片茫然。
竹楼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穿着黑色衣裙、戴着银饰的少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是阿雅的妹妹,阿柠。她一直在外面,目睹了一切。
阿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拿出草药,为阿雅处理情蛊反噬的伤口。然后,她摊开掌心,露出一个小巧的竹筒。
阿雅看着妹妹,又看看掌心那萎靡的蛊王,惨然一笑:“这东西…害人害己…毁了…吧…”
阿柠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阿姐,你的恨,不能就这么算了。岩峰死了,但他的血,还不够平息‘痴心藤’的渴求。”
她拿起竹筒,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蛊王。蛊王似乎感应到什么,抬起头,狰狞的口器开合着。
阿柠用银针,从阿雅尚未愈合的心口伤口处,又取了一滴暗红色的血,滴入竹筒。然后,她将竹筒口,缓缓对准了阿雅掌心的蛊王。
那蛊王闻到血腥,猛地弹起,精准地钻入了竹筒之中。
阿柠迅速盖紧筒盖。竹筒内传来细微的爬搔声。
她将竹筒贴身收好,扶起虚弱的阿姐,低声道:“外婆说过,此蛊一旦种下,蛊王便需定期饮用‘仇人血脉’方能安抚…岩峰虽死,但他…还有亲族在…”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阿姐,我们离开这里。你的债,我帮你…慢慢讨…”
她扶着阿雅,拿起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阿雅的嫁衣和那陶罐),趁夜色悄然消失在密林深处。
只有那被血染过的竹楼,和头人家院子里那堆碎裂的红色残骸,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的、由情生痴、由痴化孽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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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嫁衣蛊(虫妖·情咒)
· 出处: 苗疆蛊毒之说诡谲莫测,《赤雅》载“蛊有百种”,《黔书》述“情蛊”之烈。本章取“女子以心血饲蛊复仇”之核心,融合“嫁衣”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物品,塑造因情生恨、由恨化蛊的极端复仇故事。
· 本相: “痴心藤”并非植物,乃是一种古老相传、形似血色细丝的异类蛊虫。需以女子心头精血混合极致情恨怨念饲喂激活。种入负心人体内后,能瞬间吸食其精气血肉,化生出无数嗜血藤蔓,由内而外将宿主吞噬殆尽,死状极惨。其性至邪至怨,象征爱之反面即是毁灭。蛊虫有王,需定期饮用仇人血脉平息反噬,否则会反噬饲主。
· 理念:情丝化蛊血染衣,痴念到头终成孽。 嫁衣本为喜庆与承诺之象征,在此却成为血咒与死亡的裹尸布。阿雅以自身心血为祭,施以最恶毒的情蛊,是受害者绝望的反扑,亦是被情爱异化后的疯狂。阿彩以善血试图化解,虽暂止干戈,却未能根除仇恨。妹妹阿柠带走蛊王,决心继续追寻“仇人血脉”,则暗示仇恨一旦种下,便难以轻易消除,只会延续甚至转移,形成新的孽债。情之一字,痴缠至深,可化绕指柔,亦可变噬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