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十八年。
五月风潮热,烈日照得人眼花。
桂华街的戏楼来了个新戏班子,张祈之包了个临街看台,请了几个朋友。
看台挨着树荫,居高临下,坐在那里就能把戏台上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不用去底下跟人挤,也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品茶喝酒看戏两不误。临街就这么几座,二殿下是懂享受的。
纪伶上去时,张祈之坐在桌边悠哉悠哉摇着扇子。左右除了李茂还有几人,面生,不知是不是才结交的朋友。纪伶不认得人,人家却认得他。相互打过招呼后,才知道这几个都是高官子弟。他孤陋寡闻,都不曾见过。
纪伶知道张祈之好宴客,擅交友。京中的纨绔也好,真才俊也罢,许多都跟他喝过酒,一起混过青楼的也不少。他席上出现什么客人都不稀奇。
他眼扫过一圈,发现齐云川竟然也在。他坐在那里都没出声,只喝酒吃东西,看张祈之与人天南海北朝堂野下傥傥而谈,像是插不上话。脸上有些郁闷。
张祈之啷当不正经,但确实是有才情的。他于那几人间谈古论今,引经据典,轻浮起来连夸个青楼小倌都能夸出首诗来。浪也浪得在座各人拍案叫绝。
纪伶说不出来浪语狂辞,只好跟齐小公子一样,喝酒吃东西。有道鱼香肉丝挺对他的口味。
“二殿下腹有经伦,出口能成章,可惜都用在花间风月上了。”
一片逢迎赞颂中忽插进来一句薄讽。连纪伶都停了筷子望过去,说话的是齐云川的哥哥,户部尚书长子齐柏。
给他来这么一句,其他几人都有些尴尬了。反观张祁之,却浑不在意的样子,打扇轻摇,“人各有志嘛,有人志在仕,有人志在商,有人志在山野……我嘛,风月无限好,何必恋皇土无疆?”
齐柏闻言抚掌而笑,“好一个风月无限好,何必恋皇土无疆!路漫漫,但愿殿下不悔今日之言。”
旁人没有跟着笑,因为任谁也听得出他言语间怒其不争的愤懑无奈。
纪伶不知两人有什么龃龉,却看得出两人交情是不浅的。
气氛一时有些低下。过了会儿,一人打破沉静道:“齐兄,二殿下好意邀请咱们来此看戏,你怎么尽说些阴阳怪气的?来,喝酒。”他酒杯一举,其他人也跟着应和,气氛又热络回来。
齐柏自沉目而坐,没有再开口。
都是官家出身,大伙闲话一阵,不免就谈起了近来朝局。近来大事就那两桩,其一便是太子推行新政。
昭帝闭关静修已一年,太子监国以来,内外政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有关他的声音却褒贬不一。很多人都说他聪慧温良,心怀百姓,来日必定是贤君明主。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还在拿他的出身说事。
就如此刻,几人你来我往间,皆是明里暗里的嘲讽。
“妓生之子坐龙廷,倒是开了北汉先河。”
纪伶听到这儿,听不下去了。他筷子不轻不重一放,说:“诸位,虽是酒间闲谈,言论自由,这么诋毁储君,也不合适吧。”
那人漫不经心说:“纪大人这么说可就言重了,咱们就是说个笑。再说了,这些也是事实。何来诋毁之说?”
“说笑也要讲个分寸,一国储君是能拿来说笑的吗?”
那人见他言语认真,只好收敛姿态,讪讪道:“大人说得是,是我等不知轻重。”
其余人也止了话头。纪伶官阶不低,他们都是没什么品职的赋闲公子哥,就算家门有些威势,到底不敢与一个三品指挥硬杠。若真被人参到了御前,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二殿下也没说什么。有眼色的就该知道什么意思了。
“这一国储君……”沉默已久的齐柏忽然再次出声,“怕是来历有待考究。”
纪伶皱起眉,“齐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齐柏点到即止,不明说。但在座的人却都明白了。当然,没人敢贸然接着这话说下去。
造谣储君血统,他们有几个脑袋能担待?
纪伶声音冷下,“齐公子慎言!”
“齐某所言,有何不慎之处?”
纪伶站起,直视齐柏道:“太子虽出身民间,也是陛下亲认回来的血脉,你此言究竟是质疑太子,还是质疑陛下?陛下闭关将出,你就在这里编造这些,是何居心?”
座上几人一时间都在抹汗,也不知热的,还是别的。
一人站起来道:“在下忽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些事,大伙继续,我先告辞了。”匆匆走了。
之后其余人也相继告辞。
齐柏向来敢言人之不敢言,虽不知他与太子又有什么过节,但这趟浑水他们不能蹚。
诺大的看台上就剩四个人。
齐小公子不谙世故,但见情况不对,也起身护在兄长身前。他下巴扬得高高的,“我大哥又没得罪你,你要干嘛?”
齐柏云淡风轻饮了口酒,叫齐云川回去,说这没你的事。齐云川撅了撅嘴,瞪了纪伶一眼,回座位上去。
齐柏闲闲道:“齐某不过随口一说,也许出了这里便也忘了。大人反应这样大,倒不禁让人疑惑是否真有什么隐情?”
纪伶胸中一震。
他想反驳,又不知拿什么话来反驳。
齐柏饱读诗书,刚从科试脱颖而出入了翰林院。骂人不带脏,损人不带酸,尤其擅与人巧言周旋。纪伶与他对辩,完全没有优势。
楼下依旧人声沸沸,不时传来高亢的叫好声,戏台上锣鼓声紧密刀枪翻飞,打戏正打得火热,看台上却冷了个彻底。
张祁之一直事不关己,到这会儿才懒懒开口:“齐柏,好歹也是入仕的人了,说话斟酌着些。”
一场小聚弄得很不愉快。
纪伶最终先离开了。他去牵马的时候,张祁之就跟过来了。
“齐柏那人有时候就是嘴欠,你干嘛跟他较劲?”
纪伶看也不看人,说:“二殿下,戏看了不少。”
张祁之笑一笑,“生气了?”
纪伶不咸不淡,“二殿下跟朋友聚酒雅谈,臣有什么资格生气?”
张祁之听他这一声“臣”,就知他确实有气——那次酒后冒犯也没见他这么较真过。
张祁之无辜地说:“我可没跟他们瞎掰扯。”
纪伶瞥他一眼,拽过缰绳。人群有些拥挤,他只能牵着马走。
张祁之跟了他一段,叹气说:“有些话越是纠缠就越是扯不清,不回应才是最好的。你啊,一碰到有关他的事情就不清醒。”
“我是不如你清醒。”纪伶轻声说,转头见张祁之热得打扇猛摇,心知这人向来金贵不耐晒,他靠边一些,走进树荫底下去。
张祁之一挨着树荫,人也懒散起来,手环胸前靠着树,“他哪里好?”
纪伶缄默须臾,说:“路见不平尚且要相助,朋友更该如此。无关他好不好。”
“所以今天若被诋毁的是我,你也会挺身而出?”
“那是自然。”纪伶没什么犹豫,说的也是实话。
张祁之嘴角弧度浅浅,目光却慢慢变得深远,他说:“如果哪天我和他站在对立的两面,你又会站哪边?”
纪伶愣了愣,张祁之收敛了一惯的轻浮散漫,露出了他不曾见过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呢?”他说:“储君位份已定,你们来日是兄弟君臣,你跟他……怎么会站在对立面?”
“世事无绝对,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张祁之懒声说:“就像你见不得别人中伤他,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些劫数是命里带来的,不是你拼命阻止就不会发生的。”
纪伶觉得眼前的张祁之,不像他认识的张祁之。可他也不愿细想下去,便说:“二殿下几时也这般善感了?”
张祁之收回远眺的目光,重新打开扇子,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形容,“人偶尔装个愁,也是有必要的。不然,都没人心疼啊。”
纪伶余光里瞥见个人,笑了下,翻身上马,“心疼殿下的人来了。我先告辞了。”
白马跟前过,张祁之一偏头,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望着他的齐云川。
“他又哪里好?”齐云川过来就是这一句。
张祁之没忘记这话是自己刚才问过人的,勉强挤出个笑,说:“云川啊,怎没和你大哥一起走?”
“我又不是几岁小儿,需要整天跟在哥哥后面。”齐云川没好气地说。
张祁之一直以为他喜欢跟着齐柏,却从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齐柏。
早几年的时候,二皇子还颇受朝臣拥戴,也结交了许多高官子弟,齐柏他们几个,便是那时候交上的。不同于酒场之友,齐柏与二皇子曾算得上知己之交,早年还曾一起离京游历。鲜衣怒马的年纪,无限意气。
虽然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人似乎有了些嫌隙,但二皇子每回会友,也不曾落下过齐柏。
那年上元节,十四岁的齐云川跟着哥哥去赴朋友的约,第一次见到了张祁之。
齐云川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一出现就夺去一个人的心神。
他坐在哥哥旁边,张祁之与人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就假装埋头吃东西,竖着耳朵听。但多数时候他都听不太懂。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第一次后悔没有像兄长一样多读些诗书什么的,只知道舞刀弄剑遛鸟抓鱼。
从此他就总跟着齐柏。
那时张祁之还不怎么注意他,直到有一回,张祁之酒半醒时,误把他当成楼里的小倌拉进了怀里,把他亲了个惊慌失措……
往后,张祁之同他好过一阵。
只是认了真的,从头到尾只有他自己。
“那你随便,我……先走了?”张祁之想糊弄过去。
齐云川苦苦一笑,“你现在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吗?”
张祁之有些头大,“你从来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好聚好散,何必这样?”
“我也并没有要你怎样,你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齐云川很委屈,靠前去轻轻拉了拉张祁之袖子,“我们就像以前一样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哥哥齐柏会杀了我。
张祁之扶了下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