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后,昭帝清修期满,出关回宫。
太子率百官宫门跪迎。
昭帝下了轿,在一片三呼万岁的浩大声势中,环视一阵暌违已久的宫墙殿阁与百官,来到太子面前,将他扶了起来。又望他身后百官,和声说:“太子这一年辛苦,列位爱卿也辛苦,都免礼平身吧。”
晚间,昭帝留了太子、安王和几位重臣进宴坐谈。
昭帝心情不错,几杯酒入腹,亦感叹了许多。最后他说:“寡人这一年虽闭关山中,却也能听得些声音,太子已能独挡一面寡人很是欣慰。寡人老了,许多时候力不从心。这国家重担,往后便要太子承担起来了。”
陛下这话似有退隐之意。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随意接过话头。
张止潇忙说:“儿臣愚钝,这一年全赖诸位大人不遗余力指点。儿臣资历尚浅,北汉离不开父皇,儿臣也仍需父皇时刻督促。”
昭帝和蔼地看着他:“皇儿不必过谦。”
“是啊,”安王笑着接了话,“太子殿下的作为我等有目共睹,何必过谦?”
诸臣这才敢附腔,皆夸太子贤明得体。
唯宗正寺的郑鸿缄默不语。
昭帝注意到了,问他:“郑爱卿今日怎么这般沉默?”
郑鸿道:“臣近日听到些言论,深觉可恼,亦感忧心。”
昭帝笑道:“什么言论令你又恼又忧的?”
郑鸿欲言又罢,“今日庆贺陛下出关回朝,有些话,臣不欲在此时说起,坏了陛下兴致。”
他这么说,昭帝就更好奇了,“能让爱卿这般忧心,想必不是小事。不要绕圈子,说来听听。”
郑鸿犹豫几许,才道:“如此,臣便说了,还请陛下先恕臣无罪。”
“恕你无罪,你快快说来。”
“近日京中有刁民妄议皇室私事,更有甚者质疑太子血统……”
席上哗然,郑鸿停顿一下,看了陛下一眼,见他神色还算平静,继续道:“都是些无知小民,京卫府已经派人捉拿,以杖责之。市井流言固然不足信,臣忧的是,此事对太子殿下、对我北汉的影响。若是背后有人教唆,只怕事情就不简单了。”
一人附声道:“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极是,此事必须重视,严查幕后造谣之人。”
大臣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昭帝脸色渐渐不太好看。
“依我看,诸位属实小题大作了些。”张折信打断了他们的争议,慢声道:“太子出生民间是事实,有些非议也是在所难免。市井之民愚昧无知胡言乱语,严惩一番以做警示,便罢了。大动干戈易致人心惶惶,于陛下、于太子,皆无益处。”
“王爷此言差矣,”郑鸿道:“流言之凶猛,有如山洪。若不杜绝,来日恐生后患。”
“那依爱卿看,可如何杜绝?”昭帝终于开了口。
“陛下,有时流言便起于不清不楚,最好的办法,便是拿出真相,公之于世。”
“郑大人!”他这话一出左靳随即沉声低喝,“太子乃是陛下亲寻回的血脉,何来不清不楚一说?你这么说,与那造谣之人有何分别?”
郑鸿不急不躁,面向昭帝,“臣敢问陛下,即便年月相符,陛下可能确定,当年那柳氏不曾有过其他人。”
他今夜说了这么多,便是为了这一句。
昭帝恍惚记起了柳氏与他相遇相知的那些时日。当时彼此都是情真的模样,因而他不曾疑过张止潇。可是时过境迁,情缘淡去,在郑鸿问出这一句后,他虽内心震动,却也禁不住思考起来。
诸臣犹在驳论,议题已然由追究造谣者变成了追查太子身世。
张止潇耳边似有雷鸣,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身旁安王于桌下踢了他一脚,他才回过神来。
陛下正在问他,可有什么想法?
陛下已有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
张止潇对上昭帝凝视他的目光,强撑淡然道:“父皇,既如此,便查个清楚吧。”
昭帝宽慰他说:“你且放宽心,寡人未曾疑你,这只是为了平定民心。”
言下之意,便是要查了。
张止潇心中一片冷然。他再怎么用功,再怎么得昭帝赏识,在血统面前,皆不值一提。
宴散离宫,张止潇于宫门外见到了马车前等候他的安王。
“皇叔,”张止潇喊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今日之前安王是他最有力的后盾,可现在他不敢确定,安王对他是什么想法。
别说别人,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可分明说他是皇室血脉的就是这些人,要接他回皇家的也是这些人啊。他从来就没有说过自己是皇子,是这些人不由分说把他拉进了权争的漩涡。而今他终于爬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这些人却告诉他,他没有坐在这里的资格。
张止潇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张折信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扶了扶他的肩膀,正色而坚定地说:“不要被旁人影响,你是我找回来的,你就是陛下的孩子,毋庸置疑。”
张止潇望向安王,有那么一瞬他在安王眼中看到丝不同平常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说:“父皇尚且疑我,皇叔何以如此肯定?如果我真的不是……”
“你记住了,没有如果。”安王与他说。
隔日,景安约见张止潇在琴阁里。
“找我什么事?”张止潇刚坐下,便有侍女过去给他倒茶。
景安起身行了礼,在张止潇示意下坐回去,斟酌一下才道:“微臣近日偶闻风声,陛下已遣使者南下,赴南郡探查殿下身世。”
张止潇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声无波澜,“你消息挺快。”
景安不置可否,说:“殿下预备就这么坐等宣判么?”
“你找我来,究竟要说什么?”张止潇眉间有些不耐。
“殿下,有些事是不能深究的,只要寻着由头追究下去,就会没完没了,无影也变成真的了。”景安声音沉稳,慢慢说:“臣想说的是,殿下不能任凭事态发展,须得采取些措施。”
张止潇捏着茶杯,沉思不语,室内一时静谥。
景安见状,再添一句:“殿下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难道甘心因此功亏一篑?”
“那你说,我能如何?”张止潇终于开口。
景安目中冷酷,“南郡山高皇帝远,匪乱频繁,几个小民死于匪杀,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止潇倏地看过去,“我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做这杀人灭口之事?”
景安极淡地笑了下,“我钦佩殿下沉稳持重,有君人之识。然殿下涉世不深,终究是天真了点。”
张止潇冷声道:“我念你破案有功有些才识,尽力提拔你,你却在这里离间我与父皇。”
“我是为殿下好。”景安饮了口茶,从容道:“宏图大业的路上,从来不是光明坦荡的。古来有为的帝王,哪个不是满手的血?殿下身边不乏能臣忠良,但他们做不了那些阴暗事,而那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张止潇盯着对面的人,理智告诉他此人性情偏执,所言不能尽听,但……
“我自认非良臣,可我愿意为殿下扫尽一切荆棘障碍。”
张止潇缓缓饮下一杯茶,“做干净点。”
景安嘴边延开丝笑容,“殿下放心。”
访查太子身世的事陛下有意压着风声,纪伶还不知道。
今日演练,他到的时候,张止潇已经在凉棚下喝完了一盏茶。他没想到张止潇今天会来校场,而且还来得比他早。
兵将们烈日底下挥汗演练。张止潇今日没穿太子袍服,一身暗纹精致的白锦,发也束得随意。六月暑热,他打着扇子,像个寻常官贵公子。
蒋裕一惯随性,咬着根草,抱刀靠在檐下背阴处。
李茂不敢与太子平起平坐,就算很熟了,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已身为太子的张止潇面前亦有些拘谨,正站在他旁边陪他说着什么。
纪伶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多少有些意外,“殿下……”话一出,才想起来这儿不是在茶楼街头,该行个礼。才拱手欲跪身,张止潇折扇抵在他手下,道:“不用了,你我行什么礼。”
纪伶没能跪下去,只好直起身,小声道:“君臣之礼不可废,多少人看着。”
“我不喜欢跟你那么多讲究。”张止潇合了扇,走出凉棚去,冷白的脸色被阳光一照,似乎能散发出光泽来。
这阵朝内事儿挺多,又挨着陛下回宫,张止潇忙得不行,很久没有来校场了。纪伶除了议政时坐在一帮朝臣中间见过他几回,其他时候就没再见过了。这会儿能见着他,简直奇迹。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纪伶说。
张止潇背着扇子,神情有些焉焉无趣,说:“日日听那帮朝臣絮絮叨叨,再不出来透口气,我就要窒息了。”
纪伶随即了然,那帮朝臣他也是领略过的,难缠。
太子殿下还年轻,虽然聪慧稳重,要驾驭这些官场摸爬多年的老资格,还是缺些资历。尤其宗室那几个,只要逮着太子一点失误,哪怕只是一句不太合适的话,都要紧紧揪着不放,恨不得教示上半天。
纪伶知道,其实百官并不全然接纳张止潇这个太子。他一直那样勤勉诚恳,却始终不能消弭某些人对他的成见。
“凡事都有个过程,慢慢会好的。”纪伶宽慰他,“太子殿下这般聪慧又勤勉,总有一天叫他们刮目相看。”
张止潇只觉得这话像在哄小孩,笑了笑,回头对纪伶说:“好久不练枪了,不知道生没生疏,你陪我练练吧。”
他如今伏案处理政务的时间长,确实没多少功夫和心思花在武学上。纪伶点点头,到兵器架上取了枪给他。
张止潇没有接,他看着骄阳下折射出光芒的银枪,不知想到了什么。须臾他动动唇角,看着纪伶,有那么点无赖的意味,“我还是练剑吧。”
纪伶失笑,一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表情,给他换了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