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心了。”纪伶一句话出,起势直向张止潇而去。后者翻身避开,出剑去刺纪伶后肩胛,纪伶轻松化解。张止潇顺势打横削去,剑刃擦着后颈而过,削断了几根发丝。
纪伶看着飞落的发丝一笑,正经应对起来。两人一来一回,起招化解,一时倒也未分上下。只是看的人就不那么尽兴了——张止潇的招凌厉也彻底,而纪伶柔中带刚,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化解而不伤人。
蒋裕看得快要打瞌睡,伸了个懒腰,舒了口气,“纪大人真不容易。”
“是挺不易。”李茂也揉揉眼睛,看向场上,纪伶剑刃横在了张止潇颈上,张止潇的剑尖也刚好点在纪伶胸前。
“殿下,”纪伶说:“剑法没落下嘛。”
“你又让了我。”张止潇一句说破,收了剑。侍从给他递来块帕巾,他擦了擦手,说:“每次都这样,没劲死了。”
“我哪有?”纪伶把剑插回架上,说:“是你进步快了。”
张止潇没和他辩驳,看了看还算温和的日头,说:“我想去佛寺里上个香,你陪不陪我去?”
眼下正是小暑,但山上树木繁茂,东遮西挡,倒是比城街上还凉快些。今日无时无节,山中寻常,前来拜佛的人也不多。
张止潇不想引人注目,没让侍从跟着。蒋裕本想恪尽职守,一望那不见尽头的石阶,就退回山脚茶寮等着了。
塔锋佛寺三百零九阶,验的是向佛之人的诚心。纪伶不知道张止潇为什么突然想来拜佛,一边上阶一边好奇看他。
“你有话就说。”张止潇道。
纪伶转开视线,装作看风景,“我记得,你好像不信神佛。”
“是吗?信与不信不过一念,”张止潇额上出了些汗,亮晶晶的,“人生道路纷杂,心里有个信仰,也许就不那么容易迷失了。”
纪伶笑,“所以你是遇到什么迷局了么?”
山间麻雀叽啾,张止潇不答,继续向上走。
诵佛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佛寺已在眼前。堂宇庄重,香烟袅袅。
纪伶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匀了匀气。回头看走上来的张止潇,心里就纳闷,为什么爬了这么多阶梯晒了这么久太阳,他的脸色就是不见一点红呢?
一只破碗伸到面前来,沾灰带土的,“贵人行行好,给点饭钱吧,您会有好报的……”
纪伶往身上一摸,巧了,今天出门匆忙,没带钱袋子。
“殿下,能借我点钱吗?”
张止潇正在一个大型香鼎旁打扇扇凉,闻言也没多想,摘了钱囊给他。
纪伶倒出来一看,都是碎银。他略一想,捏了块碎银丢进乞丐碗里。
乞丐喜得连声道谢,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好话都说给他听。很快,角角落落里蹲守的乞丐都朝这边拥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贵人好人好报,福禄双全,子孙满堂,一门三状元……”
张止潇憋着笑,看他一脸窘迫地把自己那袋碎银子分了个精光。
纪伶捏着空袋子,很是尴尬,“回去我还你。”
张止潇点点头。
“可能……需要些时日。”
“无妨,你慢慢还。”张止潇噙笑道,心情莫名大好,转身往里走。
佛前捻香时,纪伶有意似无意,瞟向张止潇。后者正身而跪,双眼微合,姿态甚是虔诚,不知这一刻他心中念的是什么?
纪伶觉得自己对张止潇的探知欲似乎越来越强烈,总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怎么进个香,也要看我。”张止潇忽然出声。
纪伶吓了一跳,差点没拿住香,忙转头面向佛像。
他明明眼也没睁,怎么就知道自己在看他?
蒋裕跟茶寮的老板唠嗑了半天,才看见两人下山来。
“纪大人,这边。”蒋裕摇手招呼。
两人进了茶寮,纪伶见着桌上的莲子冰碗,眼睛里都有光了。蒋裕道:“这一口,您必定不会拒绝的。”
纪伶笑,“蒋大人了解我。”
蒋裕很受用,“那是。”
张止潇不喝糖水,叫了壶清茶。
山上陆续又有人下来,茶寮里逐渐热闹起来。
后桌一帘之隔,有人喝茶论世情,说有说无。从历史人文扯到勾栏坊间,一下又扯到了当今天子眼下朝廷。那些人也是敢说得很。
时间刚好,茶座客满。茶寮里进来了个说书先生,说的是西晋名人史事,讲得还有影有迹的,挺像那么一回事。纪伶觉得有意思,听着听着便忘了那些人。
张止潇没打扰他,只唤伙计再上了壶茶和几样点心。
故事到转折处,说书先生一拍案木,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响起来,传遍茶寮,“但说,绍德二十五年……”
纪伶也没有想到,今日会讲鬼面将军这一出。
他下意识看了看旁边,许是说书先生讲得确实引人入胜,张止潇听得很是专注。
“边塞月如霜,夜半角声起……”
边塞月如霜,夜半角声起。
纪伶从睡梦中惊醒,嚯地起身操戈出帐,便遇数支流矢飞来,他长枪一扫,转身结果了两个夜袭者。
营地火光窜动,各帐士兵陆续出来。敌骑来势汹汹,战旗风中猎猎,喊杀声响彻长空。
角声越催越紧,一场硬战已然拉开序幕。
敌军有备而来,营地守军被杀得措手不及,不多时竟被逼得节节败退。
“将军,没有办法了,必须退了!再战下去必定全军覆没啊!”副将韩江斩下一人,对纪伶喊道。
纪伶抵御着前后的夹击,“营地一失前线即破,不能退!”
“我们不能把所有军士都搭这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江肩上已经被血渗的通红,他格开刺向纪伶的矛,“后方城防坚固,好守。我们可以严阵死守等待援军!”
纪伶挽枪挥戈间看周遭惨烈状况,犹豫几息,断然下令:“传令向边城撤退!”
晋军的弃退令南巫军士士气愈加高涨,他们高喊着异族语言疯狂冲杀,营寨顷刻间如遭浪噬。
晋军一路退进了城里才短暂结束了这场突发的恶战。
东方破晓,曙光来临,照亮了巫原几里血色。
边城军衙内,韩江右手抓紧桌沿,大夫正将创药往他左肩上倒,那里被砍了一刀,创口几乎入骨。
“挑准薄弱处作突破口,逐一击破。如入自己阵营,”疼痛令他腹部骤然收紧深吸了口气,“军中有内奸!”
“我去把军中握有布防图的部将都叫来,挨个审讯!”下属是个比他年轻些的汉子,此刻也在处理伤口。眼下四处是伤兵,军医忙不过来,他伤得尚轻,能自己处理便自己处理了。
“不行。”纪伶从布防图上抬头,沉声驳回,“现下无凭无证,都是舍身卫疆土的将士,又才经过场恶战,转眼却要被猜疑,恐要寒了人心。”
下属已经把臂上白布缠好,扯了个结,气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多少将士,就这么没了!”
“这场战,怕没那么简单。究竟是军中出了内奸还是朝中有人作祟尚不可知。南巫成功夺了营地只怕会乘胜追击来攻城。”纪伶神色凝重,“我们还得做好再次应战的准备。”
韩江艰难地抬起臂让大夫缠布,缓了几口气对下属说:“你先去清查各部的伤亡情况,晚些时候我们再作商议。”
荒原之地昼夜温差大,入夜后气温骤降,大风萧瑟。
纪伶立在望台上,袖袍皆被风灌满。恶鬼面具遮住了那张温和的脸,面具下那双眼如幽暗的深潭,凝视着遥远处月下荒原。
韩江拾级而上,站在旁边。
“他们为什么要毁约?”纪伶不知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韩江叹息着摇头,“我不知道。”
“质子送去南巫还不到一年……”纪伶的声音散在大风里,“阿流怎么办?”
“你现在最该担心的不是九殿下,”老将鬓角染霜,纹壑里刻着沧桑,看着年轻主将,“年初议和之后,边关调离了不少兵马,只留下五万常驻军。如果他们明日举全力来攻,这里守不守得住是个问题。”
“哪怕只剩一人也要守。”纪伶取下鬼面,回望后方,“后方便是民城,城里还有八万百姓。”
黎明再次来临,伴随着号角战鼓,敌军的箭弩火炮对准了城墙。
步兵冒着箭雨攀云梯而上,到达墙垛就被守兵用石头砸下。然前赴后继之下,依然有不少人成功攀上城墙与守兵厮杀。城下巨桩一下接一下撞击城门,有人倒下了,立刻就有人冲过去补上……
城池久攻不下,大军暂时退去。烈日正当午,一城烟沙落定,残骸满地。大地回温,潮腻浓烈的血腥气蒸腾起来冲人鼻腔。
苍鹰自空中俯冲下来,啄着残躯烂肉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