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微凉,纪伶睁眼看见一片湛明的天光——窗户被某人完全打开了。
张止潇靠在窗前,侧脸看着外面一棵高过屋顶的梨树。外面就是客栈后院,那梨树应该是店主人栽种的,刚刚好荫蔽了这方小窗。
张止潇头发散着,肩上落了两片花瓣,一条藏青的缎带垂在手上。
张止潇的头发已经蓄得很长,用的发带也长,昨晚绕了他的手,被他扯了下来。
“我帮你束回去?”纪伶坐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好。”张止潇没有拒绝,他确实不会束发。从前都是囫囵一绑,乱也由它去。回了皇室以后,仪容糟乱不得,便都是下人伺候束的发。
小客栈连个铜镜都没有,张止潇坐椅子上安安静静由着纪伶摆弄。梳齿轻刮头皮带起丝丝麻痒,像刮在心口一样。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别人来梳就没有这种感觉呢?
很快,纪伶将他的头发束的周周正正。
纪伶盯着那发顶,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想了一会才恍然记起来,回到床边四处翻找起来。
“你找什么?”张止潇见他快把床单都翻起来了,忍不住问。
“我记得你昨天戴着簪子的。”他一边找一边说。
张止潇从后面环住了他,“不见就算了。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呼吸洒在耳侧,纪伶缩了缩,但听张止潇又说:“今天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纪伶“嗯”一声。可等了好一会儿,说要走的人也没松开他。
“殿下?”他不免疑惑地扭过头,还没看到什么,张止潇在他嘴上啄了一下,脸也不给看就走了。
张止潇回到府中,本想去书房处理了耽误的折子,却被管事告之有个姓叶的外来商人来求见,已经候了他好一会儿。
张止潇心中疑虑,朝内并无姓叶的同僚,自己过往也不曾识得什么姓叶的旧友,什么人来找他?
待到客堂一见,张止潇有一刻不能思考。
命运惯是爱捉弄他的。
“你!你真的是……”叶成寅激动的话里透着不确定:“潇儿?”
然而,若不是已经打照面,张止并不想和此人相认。
对方还在盯着他猛瞧,他挥手屏退了堂中下人,平复下心情道:“叶叔,坐下说话吧。”
张止潇这么说,就算是回应了对方的疑问。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叶成寅道:“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他问得很温和,眼带着怜惜,就像一个长辈,询问离家归来的孩子。
张止潇有些不习惯。很多年没有人用这种口吻同他说话了。
叶成寅见他不说话,顾自又道:“只道你们可能已经……没想到今天能见你安然无恙的坐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相较叶成寅的欣喜难抑,张止潇显得平淡了些,“你到这来找我何事?”
“我是初到都城,无意中在官衙门前见到你,我几番打听,他们说你是……所以我斗胆登门来,不料真的是你。”程寅不无感慨,“算一算都有七八年了……”
张止潇心烦意乱摩挲着扇骨。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柳氏后来与叶成寅成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宗室查到叶成寅头上,他绝对是百口莫辩。这也是他同意景安计划的主要原因。本来一切周全,偏偏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
叶成寅在他异样的沉默中顾自念叨了些旧事。
张止潇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你既然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我们?”
叶成寅叹了口气,“当年从隔离区出来,我就到处找你们。可是人海茫茫,我一无人二无银……不说也罢,是我对不住你和叶芽。当初再难也该把你们找回来的。”
张止潇说:“事已成往,追悔无用。”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成了太子,但看你如此境遇,我也心安了许多。”叶成寅看向张止潇,小心翼翼问道:“叶芽……和你在一块么?”
张止潇没有否认。
“能让我见见她吗?”
张止潇片刻间脑中已经思量了许多,他没回答叶成寅,反问,“我将叶芽交给你,你能带着她离开都城隐姓埋名,永远不再出现么?”
这是他最大限度的宽容了。
叶成寅愣了一下,很快了然。这些他年走南闯北,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能明白张止潇为何如此。他曾照顾过这个孩子几年,亦是有些感情的。如果他的出现令张止潇难为,今后各自安好也无不可。
他不再追问什么,至此起身行了礼,“谢太子殿下成全,草民必定远离都城,从此与殿下便是陌路人。”
数日后,南郡泗水河畔一个村落遇山匪洗劫,村子被屠了大半。消息是御史台的官员呈上来的,昭帝回宫后并没有收回太子监国之权,折子照旧呈交太子批阅。
地方县官联名上书严治山匪。张止潇允了,他必须允。
景安跪在太子府书房,下人仆役都被遣了出去。
张止潇把折子摔在他脸上,锋利的檐角擦破了他的额头,渗出点血。
张止潇第一次冲属官发这么大的火。景安没有说话,伏首沉默着承载他的怒火。
“三百人命……这就是你说的几个小民?!”
景安镇定得让人怕,“殿下,目标太狭窄会让人起疑心的。我们冒不起这个险。”
张止潇盛怒下突然寒声笑了下,“景安,周镜安!你当真是尽心尽力!可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
“殿下疑我?”
“我不该疑你?”
景安还是淡定的样子,“我若说,殿下便是我心目中君主的不二人选,殿下信么?”
张止潇绕至他身侧,目光斜下端详他,“你觉得这种伎俩对我有用?”
景安嘴角一动,张止潇甚至捕捉不到他究竟是不是笑了。
“臣早就说过,我不在乎做个佞臣。”他循循说道:“年少时,我也曾相信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越。我亦有过远大志向……可是后来我爹走私盐,我也跟着一脚蹚进浑水里。我爹被无情洗掉了,裴家也势落了。而我就算易名换姓,也仍然是罪臣之子,逆臣余党。我的根底不干净,殿下不信我也是正常的。我甚至知道,殿下随时预备摘掉我……”
张止潇目中微烁,没动,等他说下去。
“我助殿下,亦是成全自己。”景安低着头,“其实殿下与我,何尝不是一般的人?不怕触殿下逆鳞,我们终其一生,都改变不了我们的根。”
这一会儿,张止潇并没有动怒。
“你委实大胆。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不怕像你爹一样,也被无情洗掉?”
“此时摘掉我,于殿下没有任何益处。”
张止潇已经平静下来,眉间却笼了点阴鸷,说:“南郡的事只是我口头允了你,连授意都算不上,真要彻查起来全是你一人所为。我完全可以让你一人担了。”
“我可以为殿下一己担了那三百多条人命,”景安说:“但是殿下,您真的就干净了么?”
张止潇袖中手慢慢握拳。
景安再问:“您还能回去么?”
门外似有“呜呜”的声音,张止潇快步出门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就在转身欲回房的时候,一根棕色细毛从眼前缓缓飘落。张止潇伸手接住了。
他走回房里,对仍跪在地上的景安说:“你走吧。没有我的旨意不要再自作主张。否则,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谢摇想溜,被蒋裕一把抓回来。
“你个狗崽子,差点坏我事儿。”
谢摇前腿被提着,只能蹬着两条悬空的后腿,“呜呜”个不停——你才是狗崽子,有本事你摔死我。
当然,这话蒋裕听不到。谢摇还在扑腾,忽然就给放地上了。晒了一上午的石板好似热锅,烫得他直跳脚。
蒋裕似乎没看到,顾自寻了处背阴的地方蹲着。一向不藏心事的年轻人罕见地有些忧忡。
“我真是愚蠢啊,”他自嘲地笑了笑,不无感慨,“跟进跟出跟了他快三年,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主子了。”
谢摇跑到他身后,舒服地趴在树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人就像在蹲茅坑。谢摇忍不住翻个白眼:你确实不怎么聪明。
“初一啊……”蒋裕唤道。
谢摇耸了耸耳朵,谁是初一?
“虽然算起来王爷才是我真正的主子,可我好歹跟了他这么久,”蒋裕自说自话,“人说养条狗时间长了都有感情呢是吧”
谁跟你有感情?
“我有点担心他。”蒋裕叹着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