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有个庄子,不知是谁人私产,平时大门紧闭,鲜有人踏足。此刻庄内一处阁楼灯火明亮,裴醒凤坐在交椅上,轻轻搅着碗燕窝汤。婢女在她身侧摇扇伺候,左右立着亲卫。
女孩坐在堂下,双手放在腿上不安地攥着袖口。
“你叫叶芽?”裴醒凤问她。
女孩望一眼堂上端庄华美的妇人,轻轻点头。
“你是太子什么人?”裴醒凤声音堪称温和,却没有令叶芽放松下来,她壮着胆子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大胆!怎么和娘娘说话的?”常英立即喝道。
裴醒凤摆摆手,“别吓着她。”常英噤声退后,裴醒凤放下汤碗,稍稍向前倾身,温柔地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加害你,我只是听说太子对你很是爱护,所以对你有些好奇。”
“我只是太子府的侍女。”安王与她交代过,对谁都必须这么说。
“侍女么?”
叶芽觉得面前女人奇怪,明明慈声和气,却总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一点也不想再和这女人说下去,又见外头天色已不早,再不回去,张止潇会担心的,遂恳求道:“我是出来采买些东西的,回去迟了会挨管事骂的。求求贵人,放我回去好不好?”
进太子府后,她就没再单独出过门,张止潇不放心,总会让人身边随着。叶芽却感觉不那么快活,多少有些怀念从前自有自在的时光。今天是她没忍住玩心,一个人偷溜了出来,没让张止潇知晓。不料遇上了这意外。
裴醒凤打量着她,“你不是都城人士吧?几时来的都城?”
叶芽一边琢磨着对方的意图一边说:“我是南郡人。”
裴醒凤目光微动,“你的家乡,可是在南郡泗水?”
“你怎么知道?”叶芽脱口而出。
裴醒凤微笑道:“我有个旧识,也是那里的人,叫柳素,你可识得她?”
“柳……”叶芽忽然闭口,心中无端升起不好的感觉。
“你识得她的对吧?”裴醒凤诱导着她说,“告诉我你和她什么关系,我就放你们回家。”
叶芽警惕地看了裴醒凤一眼,将袖口攥得更紧,却别过了脸,“我不认识什么柳素。”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敲打着楼檐。裴醒凤再问什么,叶芽都不肯再说一句话。
她从椅上站起来,对一旁的常英说,“我乏了,这里就交给你了,好好问问她。”
“是。”
裴醒凤出去后,门窗便关上了。连同那风声雨声也一并隔绝在了外边。
纪伶才和衣躺下,就被拍门声叫起来。外面还淋漓着细雨,他打伞去开门,看见了马车旁立在伞下的张止潇。
“我失去了叶芽的消息。”张止潇入门后便说。
纪伶拨亮油灯,“怎么回事?”
张止潇把事简单说了,之后看向纪伶,说:“我知道御林军里面有寻人的能手,我只有你能信。”
纪伶一顿,点了点头,但也实话说:“我尽力,但是没有线索的话很难找。”
张止潇犹豫了一下,“也不全然没有线索……宗室这阵在查我的身世,我不知道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
纪伶倒水的手一偏,水淋到了桌面上,迅速淌开去,流到了地上。他难以置信地说:“你是太子,他们凭什么说查就查?”
“是父皇的意思。”
张止潇喜怒并不形于色,但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有多难堪,纪伶深能体会。他放下水壶,一时不知说什么。
张止潇喝了那杯水,沉默一会儿说:“有酒吗?”
“只有些药酒,老何泡的。”纪伶说。
“也行。”
屋外雨停,地上有被雨水打落的花瓣。纪伶不想喊醒已经睡下的老何,自己走去厨房取酒。
回来时张止潇却不在屋里。
纪伶的宅子不大,随便转一转便找着了人。院里黑灯瞎火,也没有月光。张止潇屈膝坐在院阶上,净色的袍摆铺陈下来,被地上的水湿了一大片。他管也不管,兀自静坐,看着几分孤独寥落。
“怎么坐这儿了,不怕有失身份?”纪伶到他面前,刻意轻松地说。
“身份……”张止潇仰头,“我的身份,已经让我连坐得随意一些也不能了吗?”
纪伶索性也坐过去,“但是在我这里,你喜欢怎么坐就怎么坐。”
张止潇淡笑了笑,没忘记他的酒,伸出手去。
纪伶把手里罐子给他,“可能会有点味重,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张止潇拉开木塞饮了一口,蹙眉,“泡的什么?”
“好像是什么树的树根,老何说补气的。”纪伶略有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爱捣鼓这些。我厨房里大罐小罐都是他腌的蜜饯泡的药酒,宝贝得很。”
“你对下人还挺纵容。”张止潇确实喝不惯,倒也还能将就。
“老何年纪挺大了,无儿无女,我不收容他,他也没有去处。不过话说回来,我可能也没办法一直收着他,得想想什么路子可行。”纪伶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止潇已经又一口下腹。他赶忙说:“你可悠着点,药酒不能这么喝的。”
张止潇说:“只是个无亲无故的人,你也要替他考虑这么多?”
纪伶微叹着说:“他原本有两个儿子的,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从了军。十多年前北地战乱频繁,很不幸两个都死在了战火里。”
他话里的悲悯,张止潇却不是很懂,“这又与你何关?”
纪伶垂眼,静了会儿说:“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
张止潇注视了他片刻,可他都没再说些什么。有关他过去的事,他从来点到即止。张止潇至今不知他从哪里来,只隐约知道,他亦有段坎坷的过去,和一个没法放下的人。
张止潇在他喝醉时听到过那个名字——
阿流。
夜云渐渐散开,月光重顾小院,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纪伶刚想叫张止潇回屋,腿上忽然一沉,张止潇的头就这么枕了上来。
“酒劲上来了,借躺一下……”他声音有点哑,透着懒,轻轻飘进纪伶耳里。像是真的倦极了,他头微微一歪,便只剩匀长的呼吸。酒罐子自他手里松落,沿阶“叮叮噹噹”地滚了下来。
纪伶低头,月下的面庞棱角分明,堪比天工。他不觉抬手,拿手指虚描那轻合的眼廓。那双眼睛里时常是淡淡的疏离,不动声色而拒人于千里之外。
却能轻松安然地枕着他的腿入睡……
有些念无头声无息升腾起来。
他想拥有这个人。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无措。
蒋裕离开安王府的时候,碰到了许久不见的肖扬。
“好久不见,上哪儿去?”蒋裕热络地去勾人肩膀,肖扬一个侧身,他勾了个空。
“吃饭。”肖扬说。蒋裕觉得他跟张止潇就是一类的,能两个字说明白的事儿绝不说三个字。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给你请了。”
肖扬并不买账,“我去堂子吃,不下馆子。”
“瞧你小气的,我请你总行了吧。”蒋裕拿肘子撞了下他手臂,前头先走,“赵记限量的酥卷一日就五十份,晚了可就没了。”
肖扬看了眼前头人,还是跟了出去。
馆子里客人进进出出,蒸笼打开的瞬间香味飘出老远。蒋裕到时刚好剩最后一份酥卷。肖扬并不执著这一口,叫了包子配白粥。
“还是做你好,堂堂安王府卫长,出入威风凛凛。”蒋裕夹起酥卷蘸酱。
肖扬搅了搅粥,“你这太子亲卫比我差哪儿了?”
蒋裕摇头,“我这太子亲卫,简直操碎心。”
肖扬不打算听他牢骚,问:“忽然来找王爷,出了什么事?”
“这事儿可不能在这儿说。”蒋裕才把金卷送到嘴边,余光里瞥见什么,转头,“常英?”
肖扬也顺他视线望去,说:“她不是皇后的人么?到这边做什么?”
蒋裕盯着人流里即将转角的常英,吃了那个卷,拍下筷子,“跟上她,说不定有料。”
两人跟着常英进了个庄子,才发现这庄子里边颇为气派,游廊凉亭观景池,应有尽有。后院里有人在扫洒,常英带着几个侍从进了个阁楼。
两人先后翻身上屋顶。蒋裕轻轻踩着瓦片移到天窗口,俯身蹲下去,从窄小的窗口窥探屋内的情形。
屋里陈设简洁,显得很空阔,蒋裕一下就看见了柱脚边蜷着的人。只一眼,鱼贯进去的侍从便挡去了他的视线。但蒋裕还是看清了那女孩的脸。
“小丫头……怎么会在这儿?”
肖扬见他神色凝重,压着声问:“你看到什么了?”
“叶芽小姐在里边,看起来是被他们囚在这儿的。”蒋裕回头说:“怎么办,下去救人?”
肖扬稍稍沉思,摇了摇头,示意他出去再说。
两人无声无息翻出院墙,落在庄子外围。肖扬拍拍身上尘土,说:“庄子里前前后后不少人,要带走个人不容易。而且我们不知道他们把人抓到这儿的目的,还是别打草惊蛇,先禀告王爷。”
蒋裕皱眉,“不应当先禀告太子吗?”
肖扬环起手臂瞥他道:“跟了他几年,你的心倒向着他了。”
“这不是我向着谁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蒋裕有点烦躁。最烦这些惜字如金的人,不说则以,一说就要呛得你无言以对。
肖扬没探究到底,转身迈步,“不要忘了你的根在哪里。”
北卫所的探子也找到了人。
“那一带的庄院楼宅都不是寻常贵人能拥有的,就算打着职务的名义,也不能直接入门搜查。而且那边不归御林军管,是京卫府管辖的范围了。”探子如是说。
“京卫府……”纪伶捏着案牍思索,怎么才能让京卫府出这个面?
“大人,”探子小声说:“二殿下在京卫府好像有几个朋友。”
纪伶豁然开朗,他怎么忘了张祈之?
张祈之这阵日日宴客,日日泡在酒楼笙歌艳舞。纪伶见到他时,那帮朱门酒肉徒才散,客间里酒味混着胭脂香,浓得呛人。
张祈之不知喝了多少,躺在里面的屏风后歇息。繁复的云锦垂到了地上,酒樽丢在榻侧,莫名有几分纸醉金迷的味道。
纪伶才把脚下酒樽捡起来,榻上的人就出声了,“唤了你几回都不来,怎么今儿不请自来了?”
“醒着呢,我当你喝醉了。”纪伶说。
张祈之坐起来,懒懒散散地,“爷千杯不倒,哪那么容易醉?”话这么说,他眼里却都是酒色。
纪伶刻意不看他,有点无奈地劝道:“二殿下,少喝点酒吧。”
张祈之笑笑,拢了拢衣服往外走,“说吧,找我什么事?”
纪伶跟出去,“我想请你帮个忙,查个地方。”
“堂堂御林北卫所指挥,什么样的地方你查不了?”张祈之到桌边倒了杯醒酒茶。
“实话说,我是要在那里找个人,一个女孩。我手下的人查到他们可能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但那边是京卫府管辖的地方,我不便去搜查。”纪伶看着他悠闲喝茶,难得露了点讨好之色,说:“我知道你在京卫府有朋友,二殿下……能不能出个面?”
张祈之瞧着纪伶,“这事跟张止潇有关?”
纪伶含糊着“嗯”了一声。张祈之的眼一向很利,他无需遮掩。
“果然只有他的事,能让你主动登门来找我。”张祈之做出副受伤的样子,转而就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半带轻佻地说:“这个事倒也不难,不过……我若帮了忙,纪大人打算何以为报啊?”
纪伶神色一僵不大自然地挪开脸,“二殿下,你就别拿对青楼小倌那一套来消遣我了。我是个粗人,不懂殿下的风情。”
“不懂风情啊,”张祈之手悬着,摩挲了下触碰过那下巴的指腹,化作声叹息,“你要是懂,我何须来找他们?”
“什么?”
“没什么,”张祈之说:“你都上门开口了,我焉能不答应?”
纪伶听他这么说,脸上放松下来,继而露出丝感激,“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