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宴正酣,觥筹交错间的低语与刀叉轻碰骨瓷的脆响交织成一片融融暖意。雪鹿肉浓郁的脂香、冰湖鱼清冽的鲜甜、还有雪蟹那诱人的膏腴之气弥漫在温暖如春的大厅里。萧望屿和几个同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冻裂的嘴角沾着油光,眼中是久违的、近乎贪婪的满足。云湲公主托着腮,湛蓝的眼眸还映着烛火,似乎仍在咀嚼无缘方才关于“缘”与“命运”的玄妙话语。
就在这暖意流淌、气氛渐松的时刻,一股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威压,如同极地骤然压顶的寒潮,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大厅。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厅门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身着一袭宽大垂坠的纯白长袍,袍身不见任何杂色,唯有领口、袖口和下摆处,用近乎透明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玄奥的星辰与古老符文。他缓步走来,脚步无声,仿佛踏着虚空。最为奇异的是,他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柔和却极其刺目的圣洁光晕。这光芒并不炽烈如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穿灵魂的穿透力,如同实质的流苏垂落,将他行走的路径都映照得纤毫毕现,让大厅内原本璀璨的水晶吊灯都黯然失色。他并未望向任何人,深邃的眼眸低垂,目光仿佛穿透了脚下的雪狼皮地毯,落在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薄唇微动,低沉浑厚、带着奇异韵律的吟诵声,如同古老的冰川在缓慢移动,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我见过那待宰的羔羊,
挤在冷雨如织的囚笼中瑟瑟发抖。
亦听过那垂死的耕牛,
倒在草木荒枯的田垄上凄凄嘶嚎。
我来到极木多的朋友啊,
若你齿间的饕餮盛宴,
是无知的目,
是忠诚的蹄,
是天使的翼,
那么我劝你尽早停箸。
因为神,
从未赋予人权柄,
驭食众生!”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铺满佳肴的长桌上,砸在每一个举着刀叉的人心头。那圣光太过凛冽,那声音太过威严,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直指灵魂的力量。
萧望屿手中叉着一块金黄流油雪鹿肉的银叉,僵在了半空。油脂顺着叉尖滴落,在洁白的桌布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油渍。他旁边一个汉子,正张大了嘴要将一大块鱼肉送入口中,此刻嘴巴就那样滑稽地张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再也无法合拢。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脸上的满足和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被无形力量震慑的木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他们手中的筷子、刀叉,仿佛瞬间重逾千斤,再也无法将任何一块肉食送入口中。就连空气中诱人的肉香,似乎也在那冰冷的圣光与古老的控诉诗篇中,变得凝滞而充满罪愆。
大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沉重。
云谌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身下的座椅,发出一声轻响。他脸上原本温和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郑重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他快步绕过桌角,朝着那沐浴在圣光中的身影深深躬身,声音带着由衷的恭敬,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大祭司!您…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上座!”
来人,正是极木多涅世教大祭司——都铎瓒。
都铎瓒的脚步停在了大厅中央,那刺目的圣光也随之稳定下来,将他笼罩其中,如同神殿中供奉的神像。他并未理会云谌的邀请,甚至没有抬眼看这位极木多城主一眼。他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星光的眼眸,缓缓抬起,平静无波地扫过长桌两侧那些僵立的、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南陆来客,目光最终在无缘那平静合十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无妨。”都铎瓒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在众人脑海中震荡,“本座只是听闻有远客自南陆而来,特来一见。”
他的目光转向云谌,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王上,请坐。”
云谌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依言默默坐回主位,只是身体坐得笔直,再无半分宴饮的松弛。
云谌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萧望屿、无缘等人,声音依旧淡漠,却清晰地介绍道:“诸位南陆来客,这位是我极木多城的涅世教大祭司,都铎瓒尊者。”
“拜见大祭司!”萧望屿等人如梦初醒,慌忙放下手中沉重的餐具,纷纷起身,朝着大厅中央那圣光笼罩的身影,深深鞠躬行礼,声音带着敬畏的颤抖。无缘亦双手合十,深深躬身:“缘来陀佛,拜见大祭司。”
都铎瓒只是微微颔首,如同神祇接受凡人的朝拜,目光再次落回云谌身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地转回了话题:“王上,此数位能穿越极木摩格天堑,足见其坚韧勇毅,非是寻常庸碌之辈。如此人物,恰可为王上精心筹谋多年的南征军团,注入新的力量与血性。”
“南征军团?”
萧望屿和几个同伴同时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茫然。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他们刚刚因饱食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他们一路亡命,只为求得一方安身立命之所,何曾想过什么“南征”?这极北孤城,竟藏着如此雄心?
无缘捻动念珠的手指也微微一顿,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流转。
云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端起面前的琉璃酒杯,试图缓和气氛:“大祭司所言甚是。不过,诸位客人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身体尚未复原。南征之事,关乎重大,不妨稍后再议。今日,还是以宴饮叙谊为……”
“现在说说,亦无妨。”都铎瓒直接打断了云谌的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遥远的南方,低沉浑厚的声音如同宣判般在大厅中回荡开来:
“诸位可知,你们所逃离的那片土地,圛兴魔朝,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历代魔王,哪个不是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哪个不是视万民如草芥,动辄屠城灭族,以彰其所谓‘铁腕’?所谓圣都圛兴,不过是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罪恶之城!那里的百姓,早已在苛政与暴虐的煎熬中,水深火热,哀鸿遍野!”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悲悯,狠狠刺入萧望屿等人的记忆。荆城豪强的盘剥、官府的构陷、家破人亡的惨状、流亡路上的艰辛…一幕幕血泪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让他们呼吸急促,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
“而我极木多的子民!”都铎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圣的悲愤,“并非天生就该被放逐在这冰封绝域!我们,是上古时期翱翔于圛兴大陆天空的‘翼族’后裔!我们曾拥有广袤富饶的故土!是祇流政兴那个暴君!是他!为了独霸大陆,视我翼族为异端,悍然发动了灭绝之战!屠戮我族人,焚毁我圣城!翼族的先祖,在无尽的追杀中,流尽了鲜血,才带领着残余的族人,翻越那如同天堑的极木摩格雪峰,逃到这大陆最苦寒的角落,如蝼蚁般苟延残喘,在冰雪中建造了这座孤城,才得以延续血脉至今!”
翼族!灭绝!逃亡!
这些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望屿等人心上。他们看向厅内那些穿着厚实毛皮、面容朴实而好奇的侍从,看向主座上神色复杂的云谌,看向依偎在父亲身边那位纯真如雪的公主…原来,他们并非生来就该困守冰原!他们的先祖,竟背负着如此深重的血海深仇!
都铎瓒的声音如同风暴般席卷,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威严:
“数百年了!仇恨的火焰从未熄灭!自由的渴望从未消亡!而今,天象已显!星轨昭示!圛兴魔朝气数已尽!帝国覆亡的殇曲已然奏响!腐朽的巨厦将倾,正是翼族子孙重返故土,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之时!南征军团,便是承载着无数代族人夙愿的利剑!它将劈开南陆的阴霾,涤荡那污秽的王朝,在废墟之上,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由、属于公义的新天地!”
“南征!重返故土!涤荡污秽!”
萧望屿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都铎瓒的话语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屈辱、愤怒与对不公世道的滔天恨意!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盏叮当作响,霍然起身,双眼赤红,嘶声吼道:
“大祭司说得对!那圛兴圣朝,就是座吃人的魔窟!我等在荆城受尽盘剥,家破人亡!原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想到…没想到王上和大祭司还有如此血仇深恨!王上收留款待之恩,我等无以为报!若蒙不弃,我萧望屿这条命,就卖给南征军团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求有朝一日,能杀回南陆,亲手宰了那些狗官,为我死去的爹娘,为你们翼族枉死的先祖,报仇雪恨!”
“对!报仇雪恨!”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几个同伴也群情激奋,跟着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冻疮未愈的脸上因激动而扭曲涨红。巨大的仇恨和对新希望的渴望,让他们瞬间将都铎瓒描绘的“南征”视作了唯一的出路。
就在这热血沸腾、群情激荡的时刻——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猛地响起,如同冰锥刺破了沸腾的泡沫。
是云湲公主!
她原本托着腮听得出神的小脸,此刻骤然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纤细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簌簌发抖的叶子。她双手死死捂住胸口,银色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抖而散落,遮住了她痛苦不堪的面容。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凄楚骇人。
“湲儿!”云谌脸色剧变,方才的凝重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几步抢到女儿身边,一把将她颤抖冰凉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声音都变了调,“湲儿!你怎么了?别吓父王!”
萧望屿等人的怒吼戛然而止,愕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只见都铎瓒眉头微蹙,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缓缓抬起。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道柔和却凝练如实质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流淌的月光,瞬间从他掌心涌出,精准地笼罩在云湲剧烈颤抖的身体上。那光芒仿佛带着生命的暖流,温和地渗透进去。云湲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这圣光的抚慰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她急促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缓,紧捂胸口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瘫软在父亲怀里,小脸依旧苍白得透明,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咳出的泪珠,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都铎瓒收回手,那笼罩云湲的光芒也随之散去。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云谌那张写满痛楚与担忧的脸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悲悯,却又冷酷地直指核心:
“王上,公主殿下这宿世沉疴,生于这极北苦寒之地,如同冰封之花,药石难及。这极木多城的每一缕寒气,都在侵蚀她本就羸弱的生机。”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望向温暖的南方,“若想延续公主殿下的性命,若想让她如常人般享受阳光与温暖,或许…只有那春暖花开的南陆,才是她唯一的生机所在。”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云谌的心上:
“南征,刻不容缓。这不仅仅是为了翼族的荣光与血仇,更是为了…公主殿下。”
云谌紧紧抱着怀中虚弱得如同羽毛的女儿,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冰凉的体温。他抬起头,望向都铎瓒,眼神中充满了挣扎、痛苦和无尽的茫然。为了女儿的生命?为了先祖的血仇?为了族人的夙愿?哪一个理由都重若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千言万语,只化作喉间一声沉重到无以复加的、唯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暗叹。那叹息,仿佛承载了整个极木多城冰雪的重量。
大厅内,方才南征宣言点燃的热血早已冷却,只剩下云湲公主微弱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比殿外风雪更加刺骨的沉默。金杯玉盏犹在,珍馐美味渐冷,暖意融融的极雪宫,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寒冰重新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