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个捧着茶盏、语笑嫣然对着夫君说话的画皮鬼,可曾知道自己此刻是何等模样?
湿发黏腻地挽作一团,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暗红血渍,正从她鬓边缓缓渗出。新剥的皮囊尚未贴合,脸颊一处凹陷一处鼓起,诡异非常。她捧盏的指尖沾着未干的血痕,在雪白瓷壁上印下几枚模糊指印。
天眼所见之中,那位王郎浑身一颤,深深看她一眼,眼中陡然涌起绝望。
我猜他也明白了——既顶着这般浓重血气,他真正的妻子……
可那书生竟一反初时惊惶,反而异样镇定。他的目光凝在画皮鬼微泛白斑的指尖——王郎的妻子并非娇养闺秀,指节带着操劳所致的茧痕。她平日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很安静,容貌至多算是清秀,比之画中仙渺若云泥。
但王郎只缓缓接过那只茶盏,双手紧紧攥住盏身。
“夫君?”画皮鬼犹未察觉,娇声相问。
可她凑近时,却见王郎面白如纸。他慢慢转头,满目恨意钉在画皮鬼脸上,声轻却重:“吾妻乃天下至美之人,无论生死,在我心中无人能及。”
“而你,蛇蝎心肠,恶鬼皮囊!”
他摊开手,掌中沾满斑驳血痕,整个人都发起抖来:“画皮画骨难画心……我又是何等样人?怎会画出你这狼心狗肺的丑物?!”
他忽如疯癫大笑:“你不是问我为何不够美?我告诉你——因我不爱你!”
“不爱你,纵是嫦娥临凡,在我眼中仍不堪入目!”
“你这丑怪,便用尽我的晶石藤黄朱砂,披上吾妻皮囊,依旧丑陋不堪!”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柄茶针,铜头钝锈,却狠狠刺去——
“为我妻偿命!”
但这凡铁岂能伤妖?画皮鬼轻飘飘一掌拦下。
那些“丑陋”字眼却如利刃扎入魂魄。她痛苦得一掌将王郎击飞,随即捂脸尖啸:“不可能!我才是最美的!你说过的!所有人都说我是天下第一美人……”
她又疯狂抚摸面皮:“你不是爱你妻子吗?这已是她的皮囊,为何不爱了?”
王郎“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泪血纵横,人妖俱面如死灰。
“你害死她……你这丑怪……”
他冷冷笑起,全不惧她狰狞模样:“自觉是天下第一美?人会老,色会褪。终有一日,任你害命窃皮,也只是一只无主孤鬼。”
“容貌由人赋予,美丑由人判定,你什么都不懂……”
书生咳血惨笑:“娘子,我对不住你。”
文弱之躯怎经妖力摧残?他闭目而逝,再无声息。
画皮鬼呆立原地,双手剧颤,这才注意到——王郎口中“天下至美”的女子,指掌间竟生着粗糙茧子,与她原先纤手天差地别。
可即便比不过这粗糙女子,她仍输了!
不!
她绝不承认!我才是最美!
水盆倒影里那张平凡面孔,哪有半分美貌?她狂怒地撕下皮囊,窜逃出院,癫狂喃喃:“王郎你错了…我才是最美的…我才是!”
天眼画面渐消,我在青莲印护持下疾闪。画皮鬼先前癫狂似有图谋,一击未成后又陷狂乱,宛若无心。
可我已知这妖鬼本性狠毒。哪是对美有执念?不过是借美之名行恶之事!
可怜画家夫妻纯善,竟画出这等狼心狗肺之物!
我冷笑开口,字字如刀:“画皮鬼,难怪你如今面无五官,连衣裳都褪作纯白——可是颜料褪尽了?”
当初画成便悬墙观摩,未得装裱,虽藏藤箱,却耐不住她东奔西窜,阳气侵蚀,日火灼烧……
怎会不褪色?
我字字诛心:“任你当初千娇百媚,如今褪成白惨惨一张,有什么好看?”
“无面无目,何等可怖!”
“再看咏娘红裙绣鞋,小莲紫衣翩翩——你这辈子可曾穿过?呵,你这丑物,若穿了这等好衣裳,岂不是糟蹋?丑人多作怪!”
我平生未吐过如此恶毒之言。
但见画皮鬼周身暴涨的浑浊阴气,黑雾中隐约哭嚎的人声道,只恨话还不够狠厉。
——画皮鬼!
今夜,我必不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