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的钻机仍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一根根钢针,扎向每个人的神经。
水泥搅拌车已经就位,灰色的浆液在滚筒中翻搅,随时准备将这口承载着千年秘密的古井彻底封死。
“不行!”林语笙的声音因急切而变得尖锐,“封井会瞬间改变地下的压力和温度,彻底破坏这里脆弱的气脉循环系统!这不仅仅是毁掉一个考古现场,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生态灾难!”
然而陈默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郭玉那道几近透明的残影上,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已远去。
他听到了更深层次的警示,一个比生态灾难更迫在眉睫的威胁。
“你刚才说的‘浊息’,到底是什么东西?”
郭玉的残影在空气中微微波动,他闭上双眼,像是在回忆一段刻入灵魂的痛苦往事。
“上古之时,蜀地瘟疫横行,病者哀嚎遍野。当时的祭司为独揽神权,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将所有病患集中于此地,以烈酒焚之,谎称是祭天祛邪。数万人的怨念与病气在烈火中交织,无法消散,最终化为这至阴至邪的‘浊息’。”
他的声音空洞而悲怆,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川太公于心不忍,耗尽毕生心血,寻访百草,配制出九方药酒,以酒克酒,将浊息镇压于此瓮中,埋于富乐山之心。瓮中的蓝焰,便是药酒灵力与浊息相互制衡所化。今日,若想取出完整的九方酒引,必须开瓮。可一旦开瓮,镇压之力消失,浊息喷薄而出,方圆百里,将再现当年瘟疫惨景。”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
封井,气脉断绝,川蜀酒脉的根基将毁于一旦,他陈家的传承也将就此终结。
开瓮,浊息外泄,生灵涂炭,他将成为千古罪人。
这是一个绝境。
钻机的声音陡然拔高,似乎在催促着最后的决定。
陈默的脑中电光石火,无数念头飞速闪过。
他猛地想起爷爷留下的手札中,关于“以阵养酒,以血为引”的只言片语。
那是一个被爷爷批注为“行险”的法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刻。
“不能封井,也绝不能让它出来。”陈默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他迅速卸下随身的背包,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布满血色纹路的黑色陶罐。
这是陈家世代相传的血曲母罐,里面装着最后一块心血养育的母曲。
没有丝毫犹豫,他将那块珍贵无比的母曲置于掌心,用内力将其碾为细粉,小心翼翼地撒入一瓶随身携带的高度蒸馏酒液中。
酒液立刻变得浑浊,一丝丝血红色的细线在其中游走,仿佛有了生命。
紧接着,他咬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入酒中。
血滴入酒,并未散开,而是如同一颗心脏般,开始有节奏地搏动。
一旁的赵守仁看到这一幕,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醒悟。
他想起了某个只存在于川酒世家最古老传说中的禁术。
“你……你这是要画《涪江脉酒图》?”他声音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将混合了血曲和自身精血的酒液倾倒在粗糙的石室地面上。
他以手为笔,真气催动,血酒如墨,迅速在地面勾勒出一幅复杂而古朴的图样。
那图样仿佛是涪江流域的微缩水文图,又像是人体经络的运行图,玄奥无比。
“快!朱砂!”陈默低喝一声。
赵守仁如梦初醒,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上好的朱砂。
他一眼便看出了图中几个关键的“穴位”,那是气脉流转的节点。
他抓起朱砂,精准地沿着图中“经络”的走向洒下,每落一处,都像是在为这幅活着的图谱钉下封印的道钉。
就在血酒图成型的瞬间,一直监测着空气变化的林语笙发出了惊呼。
她架设的便携式质谱仪屏幕上,数据疯狂跳动。
石室内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骤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特的、混合着酒香与草木气息的清冷。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只无火自燃的陶瓮上,原本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竟然开始向内收缩,焰头明显变矮了。
林语笙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科学家见到奇迹时的光芒:“这不是迷信……这是‘生物共振’!血曲是高灵敏度的生物接收器,挥发的酒气是信号介质,朱砂稳定了磁场……你们用这个阵法,把整个石室变成了一个临时的……活体过滤器!”
陈默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外界的一切。
他能感觉到,脚下的血酒图与自己的心跳、呼吸连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他缓缓伸出手,探向瓮口那块温润的玉牌。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玉牌的刹那,异变陡生!
瓮中收缩的蓝焰仿佛受到了极致的挑衅,猛然暴涨三尺,一股凝如实质的黑色气体从中冲天而起,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和深入骨髓的怨毒,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直扑陈默的面门!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郭玉的残影发出一声悲壮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自己虚幻的身体挡在了黑气之前。
黑气撞上残影,郭玉的身形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随时可能彻底消散。
“快!取方!我……撑不过三息!”郭玉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决绝。
陈默双目赤红,没有丝毫迟疑,五指猛地发力,狠狠拽下那块玉牌!
玉牌脱离瓮口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瓮中暴涨的蓝焰“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那股凶戾的黑气失去了源头,仿佛无根之萍,被地面上血酒图产生的巨大吸力猛地向下一扯。
黑气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沿着地面图谱的“经络”疯狂流窜,最终汇向离它最近的一个朱砂节点——赵守仁的掌心。
赵守仁闷哼一声,整个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
他摊开手掌,只见掌心的朱砂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滩蠕动着的、散发着死气的黑血。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嘴唇发紫,仿佛生命力在瞬间被抽走了大半。
他看着自己掌心的黑血,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老了……到底还是替不了你爷爷……但这笔债,总得有人扛。”
说罢,他竟从怀中摸出一个随身的银质酒壶,打开盖子,用另一只手将掌心的黑血尽数抹入壶中,然后死死地封紧。
“这‘浊息’的根,我带走。”他看着陈默,眼中既有欣慰,又有托付,“我把它带回老窖,埋在最深的窖泥底下。用我的命,再压它三十年。”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转身踉跄着向外走去。
他的背影佝偻而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无比坚定,像一座移动的、行将就木的丰碑。
陈默握紧了手中的玉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能感觉到,玉牌的温度正在从滚烫变为冰凉。
他翻过玉牌,只见其光滑的背面,缓缓浮现出一行行蝌蚪般的古篆。
“心源酒引·第一方:以涪江初春之水为基,富乐山百年松脂为引,游仙观独有菌种为魂,上古鱼凫之血为曲,三蒸九酿,引气归元。”
就在他看清配方的同时,石室顶端的岩壁上,光影交错,竟缓缓浮现出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手持一柄骨勺,气度非凡,正是川太公的投影。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时空,落在陈默身上,随即指向涪江下游的方向。
“九方未全,神权已动。欲续文明,必先破庙。”
宏大而苍凉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口重钟,敲在陈默的心上。
话音刚落,那道人影便化为光点消散,紧接着,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厚重的石门开始缓缓闭合。
井口钻机的轰鸣声被彻底隔绝,石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只有陈默手中那块玉牌,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赵守仁离去的背影,郭玉消散前的决绝,川太公最后的箴言,以及手中这块承载了无数牺牲的第一方酒引,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外面的世界仿佛已经远去,只剩下他一人,独自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和未知的宿命。
他攥着玉牌,感到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要一直凉到自己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