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黑。月亮还没上班。不知道是不是怕遇见鬼，反正没人追。追不追得上是另外一回事，就连做做样子也没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海空大师原地打坐。

看起来并不沮丧。

有明目张胆开心的。决明子大师与五龙棍僧趴在地上差点笑死。应该有两种含义，其一送给逃离火海的海桑大师；其二开眼界——只当龟忍一派的借力功夫天下无二，却不敢想还有一种神技能与之媲美，更是多出了几分妖性。他们是江湖中第一批记住墨自杨的人，哪怕蒙面。

事实上现场有很多人像他们一样出工不出力，外围驰援的和尚们也因为各式各样的拉肚子而来迟一步。

墨自杨与崔花雨一人一边，拖着囚笼踩着树梢落荒而逃。落荒的意思就是找个荒地落落脚。崔花雨说：

“海桑大师与你无冤无仇，为何非得故意烧他一下？”

“都说少林和尚固执，不烧他一下，他宁死也不会让人救走，隔着笼子也会跟我玩命，因为他会固执地认为，死了呢，往后还有可能平反，让人救走反而有嘴说不清了。”

山涧。半山腰的山涧，即将流落悬崖的最后一截平缓地，得风得水得明月。囚笼刚落地，海桑大师苏醒了。

老和尚真是受罪，袈裟被烤酥了，连呼吸都不敢尽兴，就别说说话了，不然会散架。但最终还是开口了，因为崔花雨。崔花雨与九月鳝那一场比试虽然没来得及分出高下，但依然因为超级变故的出现而保住了少林的盟主身份。否则就算是阿基米德来，怕也撬不动他的嘴巴。他苦笑：

“这世间果真有这般讨巧的巧合吗？”

袈裟果然散架了，庆幸的是裤子好好的。少林和尚大都练过童子功，所以裤子质量杠杠的。他的上身布满了剑痕。做一道算术题，就当他年逾七十，但从出生起，就算一天挨一剑也不会有这么多伤疤。关于这些伤疤，有个小故事，不过还没到说的时候。墨自杨说：

“这不叫巧合，这叫命不该绝，这世间所有的蒙冤之人都命不该绝。而绝了的呢，有一部分是时代暗黑所致，有一部分是被强势者欺压所致，有一部分就是像您这样的欲以一死赌清白的傻子。”

“小施主何以得知老衲蒙冤？”

“猜的。”

“错了。”

“你我萍水相逢，我只凭借感觉判断当然可以错，但是那么多暗中支持您的老熟人也错了？”

“那是因为那些人和你一样对事毫不知情。老衲实话相告，老衲今日所受火刑乃罪有应得。”

“大师从容赴死，看起来更像是罪不应得。我想说的是，纵然有罪，也当是无心之过，抑或欲加之罪。”

“让小施主失望了，都不是。”

“拒人于千里之外。”墨自杨确实失望了，“您这个老和尚太不会做人了，您还欠着崔姑娘一份人情不是吗？”

“少林派他日定会隆重地向崔姑娘谢恩。”

“大师又装糊涂了。”

“请问老衲拒谁于千里之外了？”

“我。杨不扬之女墨自杨，想用您欠我的救命之恩以及方才所述的那人情换取许多欢的消息。您可以叫我小墨，这才是我想要的尊称。”

“好你个小墨丫头。”海桑大师爽朗一笑，“你们这两个小丫头让老衲想起了二三十年前的江湖。”

“那是一个怎样的江湖？”

“李腾空与许多欢的江湖，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崔花雨笑问：“大师忘了长安城墙之上的那个黑小子？”

“你俩是红花，他是绿叶。”

墨自杨说：“红花一瞬，绿叶长青。大师真会说话。”

“好一个曲解人意。”海桑大师捋须大笑，但发现胡须没了，便笑得更加灿烂了。其实很滑稽。

“既然大师心情放开了，那咱谈正事儿？”墨自杨趁热打铁。

“许多欢？”

“不。大师的‘死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不理清这死罪，您哪来的平常心跟我聊许多欢呢？”

海桑大师好一阵沉思。月亮爬上峰顶，约莫一两刻钟之后山涧将失去月光的眷顾。他的眼光跟着月亮走，但因为极其缓慢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发呆。一个老头子的发呆就是一副饱经人生浮沉的沧桑。他说：“那就放一起聊聊吧，说到底老衲的死罪也是因许氏而起。”

墨自杨鬼鬼祟祟地说：“这才是巧合。”

海桑大师大笑。墨自杨大笑。崔花雨问：

“你们笑啥呢？”

墨自杨说：“我陪笑而已。”

海桑大师说：“我是开嗓，好久没讲故事了。”

又说：“小墨小崔将老衲救出，不论是巧合，或是命中注定，老衲都且先苟活着，以让那一宗尘封已久的不堪命案重见天日。再者，老衲突然也想挖出究竟是谁突然想要我的命？”

“这才是天下人眼里的海桑大师，才是少林派当之无愧的门面担当。”墨自杨实话实说，但也不忘以恭维的口吻装饰。

“二位想找许多欢？”

“正是。”

“那就边走边聊？”

“往哪儿走？”

“敦煌沙漠。”

“差旅费我家四小姐包了。要工钱也行，反正您被少林开除了。”

“她不像是个有钱人。”

“恰恰相反。您老又眼拙了不是？”

月亮尚未越过山峰就消失了。余光下的天空一片深银灰，并没有见到云朵。要么就是云朵与天空同色。不然月亮能躲哪儿去呢。它只有那么一条路，不存在迷路，不像人生。

海桑大师的人生平淡得就像这一种天空，没有明月，没有云彩，一“贫”如洗，如果将四十八年前他与许巨愁联手醉杀木鳖子那件事排除在外的话。木鳖子是他的同门师兄。许巨愁乃许多欢之父。

醉杀，就是喝醉了杀人，醉得稀里糊涂那种。也就是说，除非有目击证人，否则不一定成立。

那时的他僧从敦煌莫高寺，法号鸦胆子，与木鳖子、水鳖子、土鳖虫三人同为瓦楞子方丈座下高徒。

莫高寺招收门徒对于学识与人品皆有极高的要求，故全寺僧众数百年来均保持在三五十名之间。但素质再高的人也有癖好，比如贪财，高官厚禄者也不乏贪财之辈；又比如好色，唐玄宗贵为一国之君，仍然好这口。所以说上述癖好似乎也可以称之为人之常情，而且谦谦君子与凡夫俗子相比，往往还要坏蛋几分。木鳖子也是，作为首席大弟子，放在国家里也算是太子了，尊享前呼后拥，投怀送抱，但他依然格外好色。

坊间传闻他就是个采花大盗。但也仅仅是传闻而已，因为也没有人站出来说自己亲眼目睹他采过。海桑大师说，这个人三天不碰女人就会发神经，神经发了就要请假，请假回来就好了。

但在戒律森严的莫高寺里总不能三天两头请假吧？肯定不能。但不能的话他是如何解决需求的呢？只有天晓得，一来因为他死了；二来可能因为手法高明，瞒天过海。但再高明，也难免百密一疏。

当时许氏大宅位于莫高寺西北方向十里远的沙漠边缘。边缘就是一边沙漠，一边林子，就像山海别墅，雨露均沾。

鸦胆子也有癖好，嗜酒如命，一得空就跑许巨愁家，一来是知交，二来都爱喝，三来人家有钱，飞天佳酿随便喝。臭味相投，每每喝到飞天。飞出经验怕吵着人，每每跑院子里喝。

喝多了不一定醉，但一定得多如厕。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两人结伴出恭，野外方便。沙漠最方便，风轻轻一吹，沙子裹住了，不见了，就像狗吃了。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喝酒，因为喝得太高了。

也正因为喝得太高了，因而返回时走错路了。其实走后门也没错，就是门上闩了。正要砸门，忽然听到林子里传来了疯狂的叫爱声，肯定是吃错药了，要不然不会像喊救命似的，要不然就是遇见真爱爽到了——许巨愁对自己的老婆太了解了。话说连这个都不了解，那他下面那个不叫酒囊，而是饭袋了。

于是木鳖子命丧当场。

关于这个结果，醉醺醺的鸦胆子“忘了”究竟是木鳖子欲灭口而导致反杀，还是许巨愁执意杀人。感情深，一口闷，反正不管怎样，打起架来，哪怕跟亲爹打，他也会帮许巨愁。

反正海桑大师讲这个故事，“依稀记得”这句话前后用了无数遍，平均一个情节一个。

杀人杀出了一道连凶手都解不开的谜语。

但不难想象，对于这起案件，许夫人一定知道真相，因为她是当事人，也是目击者。尽管这个真相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了——许夫人辞世多年，只能在阴间帮海桑大师作证。

或者说，真相的背后如果还有真相，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意思是海桑大师才有洗脱死罪嫌疑的可能——他今番遭受火刑，就是被别有用心之人翻出了这档子破事。

事发后，许巨愁举家迁入沙漠深处。隔年许夫人产下女儿许多悲。再下来就是二女儿许多欢——这就是许巨愁对这个江湖的最大贡献，因为一生只爱花衣裳的许多欢的出现，使得彼时的武林多姿多彩。

只有故事的结尾是清晰的，因为鸦胆子酒醒了。天将亮时，他拖着木鳖子光溜溜的尸体回到了莫高寺，并承认杀人，但无牵扯许巨愁。但瓦楞子方丈认为证据不足——死者的致命伤并非因鸦胆子或者许氏功夫所致，所以并未报官，只是依规将其逐出师门。水鳖子乃木鳖子胞弟，因此愤而离寺，回归水晶宫。没有水的那个水晶宫。

此后鸦胆子四方游历，终投身少林。

而今，一桩“不了了之”的命案在沉寂了半个世纪之后死灰复燃，里头一定隐藏着诸多“精彩纷呈”的细节。作为笔者，我都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