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国列车1983】
林羡再睁眼,是被一声汽笛长啸震醒的。
那声音像从岁月的裂缝里钻出来,老旧、粗粝,却带着金属般的激昂。她猛地坐直,额头“咚”地磕在上铺床板,疼得眼泪瞬间飙出——眼泪掉在手背,却不是写字楼里冰凉的空调风,而是……干燥而清冽的空气,混着煤烟与雪花。
她愣愣低头。
自己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被,布料粗粝,针脚却细密。被面上绣着“牙林线铁路民兵”六个红字,已经褪成暗粉。床头铁牌焊着“03车017号”,焊点毛刺刮过她指腹——真实的疼。
车厢晃动,“况且况且”的节奏像极了心律不齐时的心跳。车窗半开,一条窄窄的缝,雪片争先恐后的挤进来,落在她掌心,六角形的冰晶,一秒融化。
林羡下意识去摸手机,却触到一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全国粮票”的面额:伍市斤。纸袋旁,躺着一张硬质车票——
牙林线,加格达奇—伊图里河,硬卧,票价三块八。
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林羡同志,请查收你的1983。”
——字迹是她自己的,却更青涩,带着学生时代工整的楷体。
“……穿越?”她喃喃,嗓子干得像三天没喝一口水。
“妹子,你醒啦?”
上铺探下一张圆脸,杏眼,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垂落,发梢系着红绳。姑娘看着十七八岁,脸颊两团高原红,像年画里跳出来的娃娃。
“你刚才晕倒在车厢连接口,可把俺吓毁了!”她说着,递过来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缸,“先喝口热水,里头放了姜,暖和。”
林羡愣愣接过。缸壁印着“安全生产1982”字样,水面上浮着两片薄薄的生姜,热气一冒,车窗玻璃瞬间起雾。她低头啜了一口——生姜辛辣,红糖微甜,一路烫进胃里,像有人在里面点了个小暖炉。
眼眶忽然就热了。她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被人递热水是什么时候——2025年的写字楼里,只有永远45℃的直饮机,和“喝完继续改PPT”的提示音。
“谢谢……”她声音发哑,“请问,现在是哪年?”
圆脸姑娘“噗嗤”笑出声:“妹子睡迷糊啦?1983年11月7号,立冬!这趟车是牙林线‘知青专列’,送俺们去大兴安岭林场支援。”
说着,她拍拍自己胸前的红色铁路民兵袖章,“俺叫李杏,黑龙江五常的,你哩?”
林羡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雪堵住。
——1983?立冬?知青专列?
——她,一个2025年的互联网社畜,穿成了1983年的“铁路民兵林羡”?
——那……“林羡”本人呢?
她猛地起身,想去车厢连接处找镜子。起得太急,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
就在额头即将磕上铁门槛的一瞬,腰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捞住。
对方掌心带着枪茧与冰雪,隔着单薄的确良衬衫,烫得她一颤。
“同志,小心。”
声音低沉,像雪原上掠过的北风,尾音却克制而礼貌。
林羡抬头。
男人二十六七岁,身高腿长,65式军大衣领口缀着一圈风霜。帽檐压得很低,露出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下颌线刀削般锋利。肩章上,一枚金色星徽在昏暗车厢里闪了一下——少校。
他右手还拎着一只铝制饭盒,盒盖边缘结着细小的冰碴,左手却稳稳托着她手肘,像托住一只被雪压弯的树枝。
四目相对,林羡心脏“咚”地一声——
不是心律不齐,而是……一种诡异的宿命感。
这张脸,她见过——
在2025年电梯广告屏里,那张“牙林线旅游宣传”的黑白照片上:
绿皮火车呼啸,车窗里穿军大衣的男人侧颜冷峻,目光却温柔地望向镜头外。
——原来,他望的……是她?
“能站直吗?”男人微微蹙眉,掌心收紧半寸,似乎怕她再次晕倒。
林羡下意识点头,却在他松手的一瞬,脚踝钻心地疼——刚才那一崴,高跟鞋鞋跟断了。
她低头,才意识到自己脚上的违和:
一双银色漆皮尖头鞋,10cm细跟,2025年ZARA春季新款,此刻鞋跟断裂,鞋头沾着煤渣与雪水,像误入黑白电影里的彩色BUG。
男人顺着她视线看去,眉心蹙得更紧。
“列车上有医务室,我扶你过去。”
“不、不用——”林羡仓皇摆手,一开口却打了个喷嚏,鼻头冻得通红。
她今天只穿一件薄羊绒西装外套,里面是真丝衬衫,在暖气充足的写字楼刚好,在1983年立冬的东北却像纸糊。
男人目光微沉,忽然解开自己的军大衣纽扣,单手一扬——
带着体温与冰雪气息的呢料,兜头罩住她肩膀。
“穿着。”
“……那您?”
“我里头有毛衣。”他声音低而短,像不愿多说一句废话。
林羡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大衣内衬口袋,别着一枚钢笔,笔帽上刻着一行小字:
“赠陆晏珩,1982.12 于齐齐哈尔”
——陆晏珩?
——原来,他叫陆晏珩。
“陆……少校?”她试探。
男人挑眉,似乎惊讶她知道自己的军衔,却也没多问,只伸手:“饭盒给我,你拿好这。
他把铝制饭盒塞进她手里,转而一弯腰,打横将她抱起。
动作干净利落,像无数次在雪原上扛起受伤的战友。
林羡惊呼一声,搪瓷缸差点打翻,李杏在上铺探出半个身子,激动得麻花辫直晃:
“哎呀妈呀!英雄救美咧!”
车厢过道狭窄,他抱她却稳得像端着一把狙击枪,每一步都踩在“况且况且”的节奏上。
林羡窝在他怀里,能闻到他领口淡淡的肥皂香——
是1983年的味道,没有香精,只有碱角与阳光。
她忽然就安静了,手指攥紧他大衣前襟,小声道:
“陆同志,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医务室在前头三节车厢,地板结冰。”
“可、可这样影响不好……”
男人脚步微顿,低头看她一眼,声音低哑却认真:
“风雪太大,先保命,再谈影响。”
——风雪太大。
——先保命。
林羡鼻尖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他手背上。
滚烫,像2025年凌晨三点,她夹在电脑屏幕里的那团焦躁的火,终于在这一刻被1983年的雪花淬灭。
陆晏珩垂眸,喉结滚了滚,终究没说话,只把臂弯又收拢半寸。
列车汽笛再次长啸,穿破雪幕,驶向更深的北方。
窗外,无边林海上覆着厚厚新雪,像一张摊开的1983年信笺,等待她写下第一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