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雪夜医务室与一块麦乳精】
牙林线的医务室，其实是从客车厢里隔出的半间“加座”。
白漆只刷到窗沿，下半截还是原色木板，接缝处渗出煤烟与松脂混合的味道。帘子一掀，热气扑面——一只铸铁炉子烧得正旺，炉壁被炭火舔得发红，像暗夜潜伏的兽眼。
陆晏珩屈身，将林羡放在长条木凳上。动作轻，却仍发出“吱呀”一声响，惊动了桌前伏案的人。
“哟，稀客！”
抬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卫生员，圆脸蛋被炉火烤得通红，帽檐歪在一边，露出几缕不羁的刘海。她先看见陆晏珩，眼睛一亮，再瞥到林羡，笑意立刻爬上嘴角，带着北方人的直白调侃。
“陆营长，头一次见您抱姑娘上车，稀罕！”
林羡耳根“腾”地烧起来，想解释，却连打两个喷嚏。陆晏珩面不改色，只抬手把军大衣替她拢紧，声音淡淡：“崴脚了，再冻下去会发烧。你给她看看。”
“好嘞！”
女卫生员叫赵芽芽，铁道上赵段家的闺女，三个月前还在林场伐木，如今穿着白大褂，已能熟练给人扎青霉素。她蹲下身，去摸林羡的脚踝——银色高跟鞋早被陆晏珩顺手拎在手里，鞋跟齐根折断，像战败的旗杆。
“鞋跟卡铁轨缝了吧？你们城里姑娘就是爱漂亮。”赵芽芽啧了两声，手指轻压红肿处，“疼不疼？”
“嘶——”林羡倒抽冷气，眼泪差点又涌上来。她一向怕疼，2025年体检抽血都要心理建设五分钟，可如今连口热水都靠自己讨，谁还管她娇气？
陆晏珩视线落在她攥到发白的指节，眉心蹙了蹙，忽然开口：“能拍片吗？”
“拍啥片呀，我这儿连X光机都没有。”赵芽芽失笑，“不过没脱臼，冷敷再抹点松节油，养几天就行。问题在于——”她抬眼打量林羡单薄的西装外套，“再冻下去，真要肺炎。”
话音未落，车厢门“哐”地被风推开，雪沫卷着几片枯叶扑进来。林羡下意识缩肩膀，陆晏珩已转身，用背抵住门，单手扣死插销。炉火被气流掀得“呼”一声窜高，他半边肩膀落满雪，却先拍掉落在她发顶的那一点白。
赵芽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弧度更高，转身去开木柜：“先换身干衣服吧，我去年领的铁路制服，全新。”
“谢谢，我……”林羡刚想婉拒，一件厚重呢子外套已兜头罩下——陆晏珩把自己的军大衣脱到只剩毛衣，领口还残留体温与淡淡肥皂香。
“穿。”
他声音不高，却不容拒绝。林羡手指攥紧呢料，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这男人是把“命令”当关心吗？
赵芽芽凑过来，压低嗓音：“别跟他犟，陆营长决定的事，炮弹都改不了道儿。”
林羡只好点头。外衣宽大到几乎盖住她膝盖，袖口卷了三圈仍露不出手指。她忽然想起2025年公司楼下便利店，夜班关东煮永远45℃，她买一杯暖手，却要回工位继续改PPT——原来，被人“强制”保暖，是这种感觉。
冷敷、涂药、缠纱布，一套流程下来不过十分钟。赵芽芽手法利落，嘴里也不停：
“陆营长，你们侦察营不是在前线驻训？怎么跑知青专列上当押车干部？”
“顺路。”男人惜字如金。
“顺哪门子路？前线在北，牙林线往西——”
陆晏珩轻咳一声，目光掠过林羡，对方立刻识趣地闭嘴，只朝林羡挤挤眼，意思明显：他就是嘴硬。
包扎完，赵芽芽从抽屉掏出一只铝皮小盒，巴掌大，正面印着“麦乳精”三个红字，旁边一只咧嘴笑的奶牛。她晃了晃：“最后一罐，营养佳品，半夜低血糖全靠它。”
说罢，她找来两只搪瓷杯，各舀两勺麦乳精，冲开水。香甜麦芽味瞬间弥漫，与松脂、煤烟混在一起，竟成了林羡这辈子闻过最踏实的味道。
“给。”赵芽芽先递给她，再递给陆晏珩。男人却摇头：“我不吃甜。”
“矫情啥？待会儿还要巡车，零下三十度，你以为自己铁打的？”赵芽芽直接把杯子塞他手里，转头对林羡笑，“快喝，喝完睡一觉，天亮就到加格达奇。”
林羡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甜，烫，带着淡淡奶香，像把2025年的便利店冲饮升级成高清版。她忽然想到，自己手机相册里还存着“麦乳精复古测评”短视频，播放量二十万——可那些滤镜再厚，也调不出此刻真实的温度。
一杯见底，赵芽芽给她让出里侧小床：“将就躺会儿，脚垫高。”
林羡确实撑不住，道谢后躺下，炉火爆栗作响，像天然白噪音。她眼皮发沉，却仍抓紧军大衣领口，看向站在炉边的男人——火光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暖铜，睫毛在脸颊投下细长阴影，像一幅炭笔速写。
“陆营长……”她声音轻到几乎被炉火淹没，“谢谢你。”
男人没回头，只抬手把炉钩轻轻一敲，炭火“啪”溅起金星。他的声音混在松木燃烧的噼啪里，低而简短：
“睡吧，雪还长。”
雪还长，夜还长，可有人挡在风口，把寒意挡在身外。
林羡心头一松，倦意潮水般涌来。她坠入梦乡前，最后画面是——
陆晏珩端着那杯麦乳精，垂眸轻啜一口，眉心因甜味微不可察地蹙起，却到底没放下杯子。
窗外，雪原无垠。
列车像一条带着体温的黑龙，载着1983年的第一口甜，驶向更深的北方，也驶向更深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