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暗了下来。一座座用石灰刷白的谷仓褪色成憧憧黑影，仿佛一头头蛰伏着的巨兽。

“臣……有罪。”

塞斯卡夫朝着法老双膝跪下，声音沉痛，摘下华丽的长假发，鬓发花白的头颅俯伏在地上。

苏蒂一呆，感觉自己全力击出的一剑被轻飘飘地挡开了。

“公主殿下指控为臣两大罪状：一是庄园吞并农民田亩，二是巧立名目征缴杂税自肥。第一宗罪状，臣惭愧汗颜啊！臣忙于国事，无暇自顾，一应家中事务，尽委家仆办理，对弟妹也失于约束管教，虽然时时提醒他们要奉公守法，但为臣忝受陛下恩典，家仆仗势欺人或奸吏曲意奉承之事，想来也在所不免，为臣到今日才知，实属失察。回去必要好好查证，如真有此事，定惩不饶！”

“至于第二宗罪状，实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前任神妾莫叶塔蒙在日，一应国用军需，多有掣肘。为了应对战事，陛下密旨令臣另行筹措。如今莫叶塔蒙已死，陛下对两地资财，自可任意动用，原不需要另行弥补，但胥吏们沿袭成例，积习难改，也是有的。这一节，公主殿下年幼，自然不曾听说，就连先王储殿下恐怕也未必尽知，当初他暗查的努比亚黄金一事，正是臣为国筹财的一片苦心啊！”

苏蒂掐皱了手中的卷轴，指节攥得发白，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父王没有反驳他的说法，难道那些“水渠捐”，果真就是为了绕过莫叶塔蒙控制而另行开征的？难道这老狐狸，竟然还是老成谋国，忍辱负重的忠臣了？

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了。

不！努比亚的黄金套利……阿蒙向自己借用辛涅布调查……阿蒙死在努比亚……这其中一定有着最黑暗的关联。那件案子，阿蒙当初守口如瓶，自己询问的时候，他当场沉脸，还警告自己不要干政，具体的内情还是他死后，辛涅布密报给自己的。塞斯卡夫从何得知自己被调查？

也许是调查过程中不慎泄露，也许是……他早就盯上了王储……伊瑟特——他恰巧在那时介入兄妹感情，又被阿蒙始乱终弃的女儿，到底是无辜的痴情女，还是精心设置的诱饵？

他在警告自己，再查下去，兄妹俩就会遭到一样的下场！

他以为她还是会被一只硕鼠吓坏的小姑娘吗？

她扬眉冷笑，这场仗她就算暂时赢不了，那至少也要敲下他一座暗堡来！

他那个庄园，之前她担心打草惊蛇，没有进入，只在外围暗中测量，现在，她要直捣黄龙！

她仍旧跪在地上，抬头直视着法老，一字一句清清朗朗地道：

“刚才宰相大人说得好，家仆仗势欺人或奸吏曲意奉承之事，想来也在所不免。只是大人可能又忘记了，侵吞土地，违反的是国法，不是家规。违反国法，就要由国法来处置，而不是由大人来打手心。父王，儿臣恳请由司法门殿调查此案，辨明是非曲直，还您的子民们一个公道！”

塞斯卡夫还在微笑，但脸颊两侧深刻的法令纹轻微地抽搐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女，竟然恐怖如斯，愈战愈勇，遇强更强，像一把锐不可当的匕首，每一回合都直插他的痛点。幸亏他没有过分低估这个初出茅庐的对手，早就安排了万全的准备。现在应该已经完事了，是时候让这个自以为“正道之光”的小姑娘，见识一点权力斗争的黑暗了。

“臣记得殿下从小爱听尼托克丽丝女王为夫报仇的故事，如今不幸遭遇同样悲剧，就把自己当作女王化身。殿下哀痛之情自然可敬，只是如今的埃及，承王族三代功烈，加上陛下英明神武，拓土开疆，早已不是当年的混乱末世可比。王储殿下之死，臣等与陛下、殿下一样痛切于心，但罪魁祸首乃是努比亚人，臣等自当戮力同心扫平蛮族，为王储殿下报仇，可要是殿下误信人言，任意行事，何时能够出兵啊？尤其是那些无知无识的刁民，在场各位大人都见得多了，只要有奸人煽风点火，许以蝇头小利，他们就会胡说八道，甚至闹起事来。殿下不顾身份，跑到那些刁民那里，只怕会为人所乘，尼托克丽丝女王行事过激以致天下大乱的教训，殿下可不能忘记了啊！”

这时，一名官吏急匆匆地跑来，行了个礼，凑到塞斯卡夫耳边，低语了几句。

塞斯卡夫陡然变色，低声问：“真的？”

那官吏点点头。塞斯卡夫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什么事？”法老沉声问。

他看了一眼苏蒂，痛心疾首地说：“果然如此，盐巴村暴民作乱，把当地税吏杀害了！”

“什么？！”苏蒂脸色煞地惨白。

图特摩斯王子这半天都听得张口结舌，无隙可入，这时终于得到机会，连忙跪下来。

“父王，王妹一意孤行，偏袒刁民，以致闯出大祸，如今暴乱就发生在王城附近，如果不立刻镇压，只怕玛亚特秩序即刻就会被颠覆啊！”

在场的贵族官员们纷纷都跪下来。

“请陛下派兵平乱！”

“请陛下当机立断啊！”

乌泱乌泱的声音，貌似陈情实则逼迫，像暴雨将至的阴云，压得苏蒂喘不过气来。

不，不可能……她假称王命的时候，村民们仍然相信她，相信王上会还他们公道，有什么理由仅仅在一天之内就起而作乱？一定是这老狐狸构陷，税吏死了，极有可能就是他自己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他还要借父王之手，以维护国家秩序之名，把这个村子连根铲除，从此再也没人敢于反抗他！

那些相信自己的农民，那些为自己遮阳打扇，按手印作证，自己决心要保护的老人、妇女和孩童，会因为自己一时的起意利用，而大祸临头，死无葬身之地！

若果真如此，她有何面目再见人？

“父王！这不可能！”她尖声喊道，“我亲眼所见，村民们仍然崇奉王命，怎么会轻易暴乱？”

“哼，王妹年幼无知，一面之词……”图特摩斯冷笑，头一次看到她乱了阵脚，不禁得意洋洋。

“我作证！”突然，一个变了调子的声音叫道。

黑暗中，那个书吏抖抖索索地从谷仓影子里走了出来，瞧了苏蒂一眼，跪在她身旁。

“王……王上，我与公主殿下……一起到村中测量土地。村民们实在穷苦已极，可也没有反心……我……卑职假称钦差……冒充王命……他们对卑职……尊重之至……”

“奈布卡拉！”苏蒂含泪叫道。那年轻书吏惨白的脸上，对她露出一个发抖的笑容。

“被殿下叫了半天哥……总得付点价钱不是……”

苏蒂感动得难以言表，低声唤道：“哥！”

书吏总管大臣杰胡提厉声道：“奈布卡拉！你偷奸耍滑，装病告假，原来就是去假充钦差，煽动刁民造反的吗？”

“是煽动造反，还是官逼民反？”苏蒂目光灼灼地怒视着他，抬头恳求法老，“父王，村民究竟有没有作乱，真相还不清楚。但这件事因我清查红仓而起，请父王允许我与奈布卡拉前往查看，如果真有暴动，我愿负责处置，回来甘领责罚！”

塞斯卡夫冷笑：“殿下心肠太软，所谓‘处置’，无非是打几个板子，甚或让步怀柔。乱民们今天敢杀害税吏，明天就敢杀害大臣，后天呢？如果不趁早弹压，后果不堪设想。《伊浦味陈辞》中陶钧翻转、祭祀荒废、官员逃亡、贵妇卖儿、奴仆发号施令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突然，外面一阵骚动，伴随着禁卫军拔剑出鞘的铿锵声和喝斥声：“什么人！敢乱闯禁地？！”

一个响亮的声音破空而来：“禁卫军一级列兵、结绿宫侍卫副统领森穆特，前来向哈特谢普苏特公主殿下复命！”

“森穆特！”苏蒂激动得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那么冷静，那么自信……她没给他下过什么命令，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干了些什么！

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总是会站出来的！

火把光下，那个挺拔的身影左手横握未出鞘的御赐金剑，穿过两边禁卫军如林的刀光剑影，向她坚定地走来，右手拖带着一个麻袋似的跌跌撞撞的沉重黑影。在他的宣告和金剑压制下，无人敢真正阻拦。

到了跟前，他把那“麻袋”掼在地上，咕咚一声闷响。奈布卡拉定睛一看，不禁如蒙大赦地叫起来：

“税、税吏尼苏！你没死？你还活得好好的？”

尼苏是个黑胖子，浑身湿淋淋的，头发都粘在额头上，肥肉哆哆嗦嗦地颤动，瘫软般趴在地上。

森穆特对着苏蒂单膝下跪。

“属下奉殿下密令，暗中保护人证，果然有一伙人在白天第十时左右潜到，把税吏装进麻袋扔进河里，属下恐怕还有其他变故，把人证救出后护送到这里，请殿下指示！”

苏蒂的心脏怦怦直跳，凝望着那双带笑的黑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带他去调查，也没有指示他做什么，他本来应该在结绿宫守大门，可是，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单刀直入地闯进了她的心门！

森穆特也凝望着她，从她苍白的脸色和雨后星河般的目光里，他看出她经历了怎样惊心动魄的较量，也看出自己带来的证据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他心头猛地涌起一股热潮，自己曾许下的承诺终于不再是一句空谈。剑锋仍未染血，但自己已经能够踏进她的棋局，守护在她身旁。

法老终于从御座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塞斯卡夫面前，目光凛如刀戟，冷冰冰地判决：“塞斯卡夫，即日起停止宰相职务，接受司法门殿调查！”

苏蒂和森穆特兴奋地对视了一眼，都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首战告捷！

塞斯卡夫咬紧牙关，向他们投去恨毒的一瞥。这个出身低微、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就是当初那个把她从闺苑背出来的谣言主角吗？

“父王，奈布卡拉精擅算术，为人可靠，儿臣恳请父王恩准他调任公主侍从，以免……”她瞟了杰胡提一眼，“有人挟私报复。”

奈布卡拉惊魂甫定，期期艾艾地说：“殿下，那啥……涨薪水吗？毕竟偷不了懒了……”

苏蒂扑哧一笑。

“森穆特及时保护了关键人证，真相才得以大白，恳请父王撤销上次对他的处罚，复职为禁卫军三级士官！”

“准奏。”法老心绪复杂地看了女儿一眼。上次她擅闯闺苑调查秽乱宫闱一案，还带着瞻前不顾后的青涩莽撞，这一次她就已经学会了步步为营，杀人诛心。这把“伊西斯之剑”，锋芒堪比阿蒙摩斯生前，而精巧尤有过之。问题是，她会像阿蒙那样断折吗？还是会指向某些无法控制的方向？

而这个每次都会杀到她身边，并且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破局的年轻人，他那显而易见的爱慕之情，恐怕也不能再用一句“萤火虫够不着明月”来一笑了之了……

正在此刻，一名信使飞奔而至，朝法老单膝跪地：“陛下，北境急报！希克索斯余孽作乱，劫杀使团，使臣温纳蒙大人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