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尘仆仆。腊月上旬。敦煌境内。距莫高寺十余里。
这一路最辛苦的是小红马与天。最惆怅的是海桑大师。最焦急的是崔花雨。想得最多的是墨自杨,之所以想得最多,就是因为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想不通就要想办法想通,因而她决定陪同海桑大师前往向少林提供其“杀人事实”而触发火刑的莫高寺。单从这一点来看,莫高寺就是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必须经由海桑大师同意。
“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即将证明大师到底是杀人犯,抑或还大师以得道高僧之名分。”墨自杨遥指西北方向。
“老衲要的不是这个。”
“其实您完全没有必要承认自己就是鸦胆子——宁以襟怀坦白换取欺世盗名的笑柄,且代价是一条命。值得吗?”
“只为还少林一个清名。少林乃大公无私之圣地,绝非窝藏、包庇罪犯的安乐所。不曾想值得与否。”
“少林以莫高寺的刑罚手段秘密处决大师,本就有失清名。火刑也就罢了,但您可曾想过‘秘密’的原因?”
“小墨才大气高,不该有如此偏颇的想法,这与钻牛角尖又有何异呢?老衲绝无此等小心思。”
“血案当前,瓦楞子方丈亦能果敢判定证据不足,然事隔多年,堂堂少林反而草率定罪,怎能让人不钻牛角尖呢?”
“当年应是方丈师父有所偏袒。”海桑大师神色黯然,愧意亦浓。
“满嘴个人感情色彩,大师所言无法令人信服。若您不怪罪小墨有辱少林,说说对‘秘密处决’的看法又有何妨?”
“老衲以为,这不能叫秘密处决,称为内部处理更加合理,因为木鳖子一案终究是陈年刑事,对于当今江湖而言更是一则秘闻,自然无需故作张扬——老衲一把年纪,死讯一出,谅谁也不会生疑。”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错得很离谱。”
“何错之有?”
“大师能容小墨言语再放肆一些吗?”
“不容又如何?小墨照样放肆。”海桑大师报以无可奈何却也愿意照单全收的一笑。那就不客气了。墨自杨单刀直入:
“叫什么不重要,秘密处决也好,内部处理也好,本质上都是杀鸡骇猴——大师在少林内外的声望均远超海恋方丈,难听一点说就是您的势力最盛。其实他们大可一刀暗杀了您老,但这种做法骇不了您老的猴子猴孙,更收服不了您老的猴子猴孙。”
“如若小墨没有充分的证据,望勿天马行空,口若悬河。”海桑大师脸色微变,不断地阿弥陀佛。
“我确实没有充分的证据,但也正因如此,所以更加需要假设。方才那番话便是我的假设,大师觉得不合理吗?”
海桑大师以问代答:“莫高寺的介入又该如何解释?”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些人勾结外部势力,非置您老于死地不可,而且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莫高寺。”
“莫高寺之外的势力?小墨的假设也太大胆了吧?”
墨自杨回头:“请富婆说两句。”
崔花雨说:“江湖盛传,少林本欲无条件让出武林盟主之位,然而正是大师您强烈反对,并多方斡旋,才得以出炉全新的选拔规则,但最后少林得以连任的这个结果是很多人不愿意看到的。”
海桑大师说:“五禽宫?”
“五禽宫只是一个幌子,早在室韦,小女便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它是安禄山招兵买马的牙门。也就是说,您老得罪了大人物。”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好用,能将晴天霹雳压在舌根下。海桑大师又阿弥陀佛了。墨自杨接过话茬:
“大师明白贵派为何要放弃武林盟主这一名利双收的好差使了吧?也明白自己为何非死不可了吧?”
海桑大师缄默无言。墨自杨继续说:
“理讲公道,话说客观。少林内部非要您死的那股势力也许是因为不想涉及政事而选择明哲保身,但也不能排除直接投靠安禄山的可能——不说改朝换代,且说日常权谋之争,选边站队历来都是大官大僚大帮大派大人物的必答题。大唐之初,十三棍僧正是站对了地方才使得少林蓬勃发展。”
海桑大师喃喃低语:“海恋方丈?”
“大师为何话说一半?事已至此,如果您还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而茫然走进莫高寺,无异于自闯阎罗殿。”
“山可钻海可塞,人心不可测。”
“人心世态方面,大师一定比小墨懂。”
“要知道,老衲与莫高寺现任方丈土鳖虫大师私交密切,普天之下,惟他一人知晓老衲就是那个酒鬼鸦胆子。但他断无害我之心,亦无害我之理,即便有也不会等到今日。但究竟为何呢?”
“大师道出了关键,也问到了要害——这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第一道难题:究竟是何势力说服、或者说威胁您的一生挚友土鳖虫方丈向少林发出了‘死亡通牒’?”
“莫高寺被人所控?”
“还是假设,但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假设。”
“敢问小墨有无破解之法?”
“第一步,让小墨小崔追随大师前往莫高寺。”
“不妥。这是老衲与土鳖虫方丈之间的对话,挚友之间的和平对话。若让二位跟从,实有携带帮凶之嫌——老衲获救的信息恐怕早已传遍天下,难免误会,更怕摩擦。”
“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小墨为何帮我?”
“我在帮自己而已。”
“老衲早有言在先,会先带你们找到许多欢。”
“大师只身前往莫高寺,绝对有去无回。就凭大师与许多欢的交情,她也不会放行。”
“二位隐瞒此事即可。”
“这是我的功劳,我不能隐瞒。”
“这算哪门子功劳?”
“这一路上,大师总是‘吹嘘’自己是许多欢的忘年知音。试问,我帮她救下这么一个朋友,她能不领情吗?”
“许多欢明理大度,自不会将上辈恩怨强加于下一代身上。依老衲对她的了解,她会欣然接纳你的到来,根本不需要老衲的面子。”
“大师又错了。您说,杨不扬抛弃了产下一对双胞胎子女不到三个月的许多欢而另结新欢,倘若我是许多欢,早就找上梅花听宇去了。尽管我不能代表她,但她再明理再大度,她的大门也不会再为负心郎而敞开,又何况是负心郎的女儿有求于她呢?”
“小墨低估了她的心胸。”
“就算是,但我也不想错过任何筹码。我这么说,大师可会生气?”
“小墨低估了老衲的心胸。”
“既然大师心胸如此广阔,为什么还是不愿意领情呢?欠我这么多,不差这一点点。”
“因为小墨尚未道出帮助老衲的真因。”
“因为某个人的存在,我必须视安禄山为生死大敌。”
“这么潦草?”
“点到为止,不能再多了。我已经拿出了最大诚意。”
“识得小墨,实乃老衲之幸也。”海桑大师终于点头。
墨自杨指着天的屁股说:“大师拍错地儿了。”
天应声打起了喷嚏,当然不是因为没拍它的屁股而有意见,而是因为沙的味道。一幅托着夕阳的延绵起伏的沙黄图跃然于眼前。
小红马看了看天,像易枝芽那样咧嘴一笑,仿佛说,一岁一岁差。坏蛋。崔花雨给了它一鞭。马车又跑偏,却刚好拐了个弯弯。画面变换。莫高寺以一种饱经风霜的方式出现。
海桑大师叹道:“能销几度落,已是半生来。”
莫高寺。
方丈石窟。三对三。土鳖虫方丈居中。左侧大弟子丢了棒,健硕;右侧二弟子急性子,更健硕。
土鳖虫方丈说:“先用膳?”
海桑大师说:“用过了。”
“那我等用了来?”土鳖虫方丈信了。
“方丈请。列位慢用。”
土鳖虫方丈起身,顿了顿,又坐下:“二师兄不用,师弟也不用。”又回头说:“你二人用去吧。”
丢了棒和急性子齐齐说:“师父不用,徒儿也不用。”
墨自杨说:“那就一起用,多用一下也无妨。肚子跟脑子一个样,越用越好用。”说着一手一个拉起同伴。
一行人来到膳窟。用对手的餐,小心中毒,但墨自杨师从大医师张果老,小菜一碟。他们各自要了一碟小菜,慢条斯理地用着。主要看对方用。丢了棒尤其能用,一看到肥肉夹饼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人用了一筐。而急性子一点都不急,土鳖虫方丈用一口,他才跟着用一口。
用完回到方丈石窟。土鳖虫方丈说:
“二师兄用太少了。”
海桑大师却说:“要二师兄的命,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大刀阔斧一刀切,这是墨自杨的策略。既然出其不意地来,那就要速战速决。毕竟在别人家的地盘里,夜长梦多。
“二师兄大老远跑来受死?”
“意外吗?”
“意外。二师兄突然造访,师弟格外慌。用完还在慌。”
“师弟说笑了。”
“决不说笑。”有如菩萨般正襟危坐的土鳖虫方丈竟然说,“骗您全寺死光光。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墨自杨笑了个花枝乱颤。事后道歉:“实在忍不住,恕小辈失礼。”她是故意笑的,以吸引旁人注意力,因为土鳖虫方丈在“阿弥陀佛”的时候突然挤眉弄眼,似乎在与海桑大师进行“心灵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