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北疆,鹰嘴隘。
鹰嘴隘,地名便带着边塞的粗粝与肃杀。此地乃前朝与北元拉锯百年的古战场,荒草萋萋,白骨偶露,风声过处,都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音。隘口后方一片相对平坦的坡地上,矗立着一片黑压压的石碑,如同沉默的军阵。
这便是“忠烈碑林”。
大小不一、规制不同的石碑,或立或斜,大多斑驳残破,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模糊的功绩。有些是朝廷所立,更多是后人或同乡凑钱所刻,聊表哀思。百年来,无数战死于此的将士英灵,据说便依附于此,受着些许香火,也守着这片他们用血浸透的土地。
寻常人绝不敢在夜间靠近碑林,尤其是月亏风急之时。当地乡民信誓旦旦地说,能听到碑林里有窃窃私语、争论不休,甚至慷慨激昂的演讲与愤怒的咆哮,那是阵亡将士的残魂仍在争论当年的功过是非,争论谁该为某场败仗负责,争论谁的牺牲更值得铭记。
史官秦修,一个面容清癯、眼神执拗的中年人,却主动要求在这碑林旁结庐而居。他奉命修撰《北疆平虏志》,深感案牍史料多有粉饰虚妄,决意访查实地,聆听这些“亲历者”的声音。
是夜,月隐星稀,北风呼啸,掠过碑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果真如同万鬼夜哭。秦修披着厚裘,提着灯笼,毫不犹豫地步入碑林深处。
越往深处走,那风声便越发诡异。不再是单纯的风吼,而是渐渐凝聚成模糊的人语!
“…若非王参将贸然出击,我军侧翼怎会暴露…” “放屁!是李千户的烽火信号发晚了!贻误战机!” “胡扯!分明是后勤粮草不济,弟兄们饿着肚子怎么打仗?” “谁的功劳最大?当然是我们先锋营!第一个冲上去!” “死得最多就是我们辎重营!凭什么功劳簿上没几个名字!”
声音嘈杂,争论激烈,充满了怨气、不甘、愤怒,甚至还有孩童般的委屈。仿佛一场跨越了时空的军事会议,在死寂的夜里激烈地进行着。
秦修不但不惧,反而双眼放光,立刻寻了块断碑坐下,掏出纸笔,就着昏暗的灯笼光,飞快地记录起来。这些来自“当事人”的争论,虽然碎片化,却可能比任何官修史书都更接近真相!
他听得如痴如醉,时而蹙眉,时而颔首,完全沉浸在了百年前那场血战的复盘之中。
争论持续了半夜,渐渐平息,似乎谁也说服不了谁。秦修心满意足地收起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正准备离开。
忽然,一个极其洪亮、充满怨毒的声音,猛地从碑林最中心、那块最高大的主将碑后炸响:
“都是懦夫!废物!若非尔等贪生怕死,进兵迟缓,本将军怎会身陷重围,力战而亡?!吾之功勋,岂是尔等蝇营狗苟之辈所能诋毁?!”
这声音充满了霸道的戾气,震得周遭小碑上的石屑簌簌落下。原本稍息的争论声瞬间被压了下去,碑林里竟出现了一种恐惧的寂静!
秦修心头一凛。主将碑纪念的是当年在此战死的最高统帅——威远将军冯莽。史料记载其勇猛无匹,力战殉国,堪称悲壮。
但那声音中的暴戾与推诿责任,却让秦修本能地感到不适。他借着灯笼微光,看向那块高大却裂纹丛生的主将碑。
就在这时,另一个微弱、却带着颤抖的勇气的声音,从一块低矮不起眼的小碑后响起:
“冯…冯将军…此言差矣…当年明明是您…贪功冒进,不听副将劝阻,孤军深入,才…”
“放肆!” 主将碑后的声音如同惊雷,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区区队正,安敢诬蔑本将!找死!”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煞气猛地从主将碑爆发出来,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向那块低矮的小碑!
“呜…” 那微弱的声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瞬间消散,那小碑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里面的残魂受到了重创。
碑林彻底死寂。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噤若寒蝉,仿佛对那主将之魂充满了恐惧。
秦修看得分明,心头怒火腾起!这冯莽死后竟还如此霸道,不容丝毫不同声音,甚至以强凌弱!若史料皆由这等“胜利者”书写,真相何在?!
他霍然起身,提灯走到主将碑前,朗声道:“冯将军!史笔如铁,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岂可因位高而掩过?那位队正所言,是真是假,何不拿出证据,当面对质?!”
那主将碑沉默了片刻,似乎没料到竟有生人敢直接顶撞他。随即,一股更加恐怖的威压混合着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开来,灯笼的火苗被压得只剩豆大一点。
“区区腐儒,安知军国大事!再敢多言,本将军让你永留此地,与这些碎嘴朽骨为伴!” 声音充满了杀意。
秦修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呼吸艰难,但他握着笔的手却更紧了几分,咬牙道:“秦某修史,只问真假,不问权位!将军若心中无鬼,何惧对质?!”
“你——!” 主将碑剧烈震动,裂纹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碑而出!
眼看那戾魂就要暴起伤人!
千钧一发之际!
那块一直沉默的、破损最严重的主将碑本身,忽然散发出柔和却坚韧的白色微光!碑身上那些深刻的名字,一个个仿佛活了过来,发出细微的共鸣!
一个沉稳、苍老、带着无尽疲惫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并非从碑后,而是直接从碑体内部响起:
“冯莽,够了。”
仅仅三个字,却仿佛有着定鼎乾坤的力量。那肆虐的煞气瞬间被压制下去。
“百年纷争,还不够吗?我等埋骨于此,是为护佑身后百姓安宁,非为在此争功诿过,徒惹后人笑话。” 那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这位史官先生,你所求,无非真相。然我等残魂,记忆早已破碎,所言亦只是一面之词。真假虚实,需你自行勘辨。勿信一家之言,包括…冯将军的。”
冯莽的戾魂似乎极为忌惮这碑灵本身,哼了一声,却不再言语,煞气渐渐收敛。
碑林中的所有碑魂,似乎都在这主碑之灵的声音下得到了安抚,变得平静下来。
秦修肃然起敬,对着主将碑深深一躬:“多谢碑灵点拨。秦某受教。”
他明白,这些残魂争执百年,记忆早已混乱偏执,难以窥得全貌。但方才那场冲突,那胆小队正的指控,冯莽的暴怒反应,本身就已经透露了至关重要的信息。
他再次看向那高大的主将碑,目光变得锐利而审慎。他提起灯笼,凑近碑身,仔细辨认着上面那些被风雨侵蚀、几乎难以辨认的铭文和名字。
当他的目光扫过碑身底部一处极其不起眼、被苔藓半掩的角落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里的石刻文字,与其他地方的笔迹、深度、甚至石质的风化程度,都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仿佛是在石碑立好后很久,才被人偷偷篡改上去的!篡改的内容,正是为冯莽的冒进行为开脱,并将部分责任推给那位副将!
而在这篡改的刻痕缝隙深处,借着灯笼最后的光芒,秦修清晰地看到,那石质内部,竟然渗透着几点极其细微、闪烁着不祥幽光的漆黑油渍!
那油渍的模样,与他之前在另一处古迹考察时见过的、被怀疑是“灵蚀”污染的特征,一模一样!
秦修的心脏狂跳起来。难道…难道这碑林中的魂灵争执,尤其是冯莽戾魂那异常暴戾、扭曲历史的态度,并非完全源于其本性,而是有外力在暗中作祟,篡改碑文,放大并扭曲了残魂中的怨念与偏执?!
“勿信青史,需问人心…” 他喃喃重复着碑灵最后的话语,看着那几点漆黑油渍,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历史的真相,不仅被活着的人书写,甚至在他们死后,仍被某种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力量,悄然篡改、污染…
寒风依旧呼啸,碑林重归寂静。但秦修知道,他发现的,或许远不止一场百年前的军事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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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碑林语(石精·历史回响)
· 出处: 金石有灵之说源远流长,《山海经》载“金石之怪”,《博物志》述“石鼓鸣”。本章取古战场碑林为载体,融“残魂附物”、“争论历史”之意象,塑造承载集体记忆与执念的石精群像。
· 本相: 非单一精怪,乃古战场阵亡将士集体残魂,依附于记载其名讳功过的石碑之上,经年累月受香火(或怨念)浸染,使石碑渐生灵性,成为残魂暂居之所与执念放大器。其性因魂而异,大多困于生前最后执念(功过、冤屈),常于夜间显化,争论不休。主将碑等核心石碑灵性更强,或能一定程度统御、压制其他碑魂。惧蕴含正气或能安定心神之力。
· 理念:青史斑驳石能语,人心偏执胜妖邪。 碑林语现象,揭示了历史记录的不可靠与解读的多元性。残魂各执一词,源于其立场与记忆的局限,本就难言绝对真相。史官秦修不畏强权(冯莽戾魂),寻求多方印证,体现了求真精神。而碑灵(主碑自身意识)点醒“勿信一家之言”,更是对历史研究的深刻警示。最终发现的碑文篡改与灵蚀油渍,则将问题引向更深层——历史不仅可能被活人扭曲,甚至可能被超自然力量恶意污染,利用并放大逝者的执念与纷争,其目的细思极恐。此章将灵蚀之害提升至篡改历史记忆的层面,危害性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