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雨如晦】
诗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孤剑啼血春不管,一灯如豆照夜台。
【楔子】
韩小痴在茶棚里说书,说一段,咳三声。
“那一夜,雨下得跟老天爷漏了底似的,六位少侠护着山河图,打马冲进黑里。
黑里有什么?有刀,有狗,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府。
六位少侠,六位啊,像六盏灯,风一吹,火苗子东倒西歪,可没一盏肯熄。
看官要问:灯油烧干了怎么办?
烧干了,就烧自己的骨血,烧完了骨血,就烧魂儿。
魂儿烧起来,是蓝的,蓝得跟忘川河一样,照得人脸发青。
我韩小痴那年二十啷当岁,抱着个豁口的茶壶,蹲在雨里看——
看六盏灯,怎么一盏接一盏,被雨浇成烟。”
啪——醒木落下,茶棚里静得能听见茶叶沉底的声音。
棚外,雨线如麻,天地像被塞进一只密不透风的口袋。
韩小痴抬眼,口袋裂开一道缝,缝里漏出六年前的光。
——正文——
一、雨夜·老河兵
1. 雨是亥时开始下的。
先是三两滴,像谁在空中试水,紧接着万箭齐发,打得人睁不开眼。
沈寒舟把斗笠压到眉下,斗笠边缘“嗒嗒”跳珠,溅进他领口,一路滑到脊背,冰得他直缩脖子。
“娘的,比箭伤还凉。”他小声骂。
怕疼的人,对冷也敏感。
赵长庚被他横放在马前,老河兵的大腿肿成紫冬瓜,每颠一下,就“嘶”地抽气。
“娃儿,放我下去吧。”老人喘得像破风箱,“再颠,腿没好,命先颠没了。”
沈寒舟没回,只把马缰勒得更紧。
他怕一开口,颤音会出卖自己。
雨幕里忽闪两星火把,蜿蜒成一条火蛇,挡在官道正中。
——兖州水衙的追兵。
“六贼携图,格杀勿论!”
铜锣轰响,雨声都压不住。
沈寒舟心口“咚”地一声——不是怕,是疼,那枚镇魂钉的残影又在骨缝里发芽。
2. 谢无咎拍马越众而出。
青衫湿透,贴在身上,像第二层冷铁。
“万里”剑出鞘,剑穗吸饱雨水,沉得抬不动,他却笑:
“老子今天教你一个道理——”
剑尖挑起雨幕,寒光碎成万片,“——叫自由!”
他率先撞进火蛇。
火舌舔上剑锋,“嗤啦”一声,雨水与血同沸。
沈寒舟咬牙跟进,一边护着赵长庚,一边数敌人:
一、二、三……数到第七个,耳侧一热,一支火把擦过去,燎焦他鬓发。
焦糊味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厨房失火,娘把他抱出窗棂,自己被火舌卷回去。
那天他哭喊的不是“娘”,而是“疼”。
从此疼与火,成了他命里最黑的两个时辰。
3. 顾长陵的雨衣是鲛绡缝的,薄如蝉翼,却滴水不沾。
他站在马背上,像一柄收拢的伞。
“胭脂”剑横在唇边,轻轻一吹,雨珠滚刃而下,夹着胭脂色,美得近乎妖。
“喂,柳蝉。”他侧头,声音夹在雨线里,“左侧第三个,穿蓑衣,领子后绣水鸦,是头儿。”
柳蝉没应声,只把袖口一抖。
三枚银针滑到指缝,针尾淬了迷魂蛊,在雨里泛着幽蓝。
她抬手,像替雨夜缝三颗扣子——
“嗖嗖嗖!”
蓑衣人应声倒地,火把跌进泥水,“滋啦”一声,世界黑了一角。
顾长陵弯眼笑,雨帘替他遮去眼底的冷。
“谢了。”
“记账上。”柳蝉答,呼吸喷在他耳后,湿热一瞬,被雨擦得干干净净。
4. 温雪尘蹲在泥水里,双手发抖。
血,到处是血,混着雨,成了淡红的河。
他怕血,更怕血里浮起的自己——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拿银针,针尖扎进娘亲的穴位,娘亲口鼻喷血,倒在他怀里。
父亲冲进来,一巴掌把他扇到墙角:“废物!”
从此他一见血,就想起那一巴掌,耳膜嗡嗡,像有铜锣在脑内敲。
“医师!”沈寒舟在远处吼,“老河兵裂开了!”
温雪尘猛地回神,膝行两步,抓住药箱。
箱盖被雨打湿,胀得合不拢,他用力一掰——
“咔嚓!”
指甲掀翻,血珠滚出来,与地上的血河融为一体。
他愣住,竟觉得没那么怕了。
原来疼到极致,怕就失效。
5. 阿阮的雨夜是热闹的。
他蹦上马背,再蹦下来,水花溅得老高,像一群白鸽。
“春衫姐的酒壶呢?”他冲雨幕喊,“这么大的雨,不烫壶酒,对得住老天吗?”
杜春衫从后面骡车探出头,发梢滴水,手里却稳稳抱着一坛“桃花雪”。
“小祖宗,接着!”
酒坛抛出一道弧线,阿阮单脚踮地,旋身接住,拍开封泥。
酒香冲开雨帘,像一把小火,烘得周围众人眼眶发热。
“来一口!”他把酒递给沈寒舟。
沈寒舟摇头,他要护着赵长庚。
“来一口!”他又递给谢无咎。
谢无咎正挥剑,剑锋挑酒,一口饮尽,酒气上涌,长啸穿云。
“好酒!”
阿阮笑得见牙不见眼,转身又要递给别人,脚下一滑,“噗通”坐进泥水。
坛子碎了,酒液溅他满脸,他舔舔唇,还在笑。
“别浪费。”
雨声太大,没人听见他后半句——
“以后想喝,得去黄泉。”
6. 敌人退得比雨还快。
火蛇熄灭,只剩几具尸体,被雨冲得惨白。
六人重新上马,继续南下。
赵长庚在沈寒舟怀里昏睡,老人梦里呓语:
“黄河开口子了……娃儿,快跑……”
沈寒舟低头,看见老人手心里攥着一枚铜铃,铃身刻着“庚”字,像要把自己最后的名字,也攥进黄泉。
他把铃拿过来,挂在自己剑穗上。
叮——
铃响,像替老人续上一次心跳。
二、暗河·水牢
1. 追兵刚退,暗桩又现。
官道左侧,芦苇荡无风自动,飘出一叶小舟。
舟头立一人,戴竹笠,披碧簑,手里挑一盏青皮灯笼,灯面写“水”字。
“六位,借一步说话。”
声音阴柔,像蛇信子舔过耳廓。
顾长陵眯眼:“东厂水牢的接引使?”
“好眼力。”
那人抬灯,灯光照出他下巴上一道青疤,像爬一条蜈蚣。
“督主魏公有请,请诸位携图一叙。”
谢无咎笑,用剑背拍去肩头雨水:“若老子说不呢?”
“那就只好请各位下水。”
话音落,芦苇荡里“哗啦啦”立起两排弩手,弩箭涂黑,喂了哑毒。
柳蝉轻吹口哨,袖中幻锦滑落,锦上绣的是同一幅水牢图——
图里,魏无羡端坐太师椅,手边一壶热茶,茶烟袅袅,像给地狱描金。
“看来人家早画好咱们的下场。”她低声。
温雪尘攥紧药箱,指节发白:“水牢里,每间囚室灌半尺水,水里有水蛭、有针鱼,专咬人伤口。”
阿阮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那得先让他们把咱打残,不然咬不着。”
沈寒舟没说话,他数了数弩——二十四把。
二十四支哑毒箭,六个人,一人四支,刚好。
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
“江湖最怕‘刚好’,一旦刚好,就是死局。”
2. 谈判破裂得比雨还碎。
谢无咎率先发难,剑劈灯笼,灯笼炸成一朵青火。
火光照亮芦苇深处,弩手齐放。
“嗖——”
箭雨压顶,声音被雨吞去,只剩死亡本身的嗡鸣。
顾长陵旋身,鲛绡雨衣甩出一道水幕,挡下七箭,箭尖沾毒,雨衣却未破。
柳蝉抛起幻锦,锦面绣花遇水盛放,花蕊射出银丝,缠翻三把弩机。
阿阮滚地葫芦,贴着泥水滑到舟下,反手一刀,割断缆绳,小舟立时打转。
沈寒舟护着赵长庚,把老人塞进车底,自己挡在车前,剑舞成圆,叮叮当当,箭矢被削成寸寸铁雨。
温雪尘被逼到水边,脚跟已踩湿泥,一支箭斜刺而来——
“噗!”
入肉声极轻,像雨里爆开一朵花。
温雪尘低头,看见箭尾在自己胸前微颤,血顺着箭杆往下爬,爬到箭羽,被雨水冲淡,像一尾垂死的红鱼。
他竟松了口气:
原来中箭没有想象中疼。
身子后仰,倒进水里,水面“哗啦”一声,像给他合上一面透明的棺盖。
3. 温雪尘落水,世界瞬间安静。
他看见雨面之上,火把乱晃,剑光乱闪,像一幕被水渍晕开的皮影。
血从他胸口逸出,烟一样往上冒。
他想起七岁那年,娘亲教他认药:
“这是忘忧,这是当归,这是……生死簿。”
娘亲把最后一味药藏进他掌心,笑:“别怕,药有苦,命更苦,苦到头,就不苦了。”
如今,他终于尝到“不苦”——
原来那是凉,是空,是无限下坠。
忽然,一双手破水而来,抓住他后领,把他往上提。
“雪尘!换气!”
是顾长陵的声音。
温雪尘被拖出水面,咳得撕心裂肺,胸口箭伤被水压得麻木,倒不觉得疼。
顾长陵半拖半抱,把他塞进骡车,转身又杀入雨幕。
温雪尘蜷缩在药箱旁,手指摸到箱底暗格——
那里,还留着最后一粒“忘忧丹”。
他掏出丹丸,捏碎,把粉末按在伤口上。
药粉遇血,化成黑水,顺皮肤流下,像一条细小的黑蛇。
他闭上眼,轻声道:
“娘,再等等我,苦……还没到头。”
4. 弩手溃散,小舟被阿阮凿穿底,缓缓沉进芦苇深处。
青皮灯笼在水面漂,火未熄,像一盏引魂灯。
六人清点伤势:
沈寒舟左臂被箭擦去一条肉,血与雨水混,颜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谢无咎右肋中箭,箭尾已折,断口参差,像一排小兽牙;
顾长陵雨衣被撕开口子,露出里衣,里衣雪白,无血;
柳蝉左颊被箭风划破,血丝渗出,她随手一抹,涂成胭脂;
阿阮大腿中箭,箭镞透肉而出,他折断箭杆,哼都没哼;
温雪尘最惨,箭入胸腔,虽被“忘忧丹”暂封血脉,但唇色白得近乎透明。
赵长庚在车底昏睡,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铃,铃响微弱,像隔世的更漏。
雨停了,风未止。
芦苇荡沙沙作响,像无数鬼在窃笑。
谢无咎吐出一口血沫,望天:
“自由?老子今天只想要个干净衣裳。”
顾长陵甩去剑上水珠,淡声接话:
“等进了京,我送你十套。”
“要是进不了?”
“那就让衣裳给我们送葬。”
三、荒庙·说书人
1. 连夜再行四十里,天地像被雨泡烂的纸,一戳就破。
前方出现一座荒庙,山门半塌,匾额“河伯”二字被雷劈去半边,只剩“可”字,像一句冷冷的嘲讽。
六人牵马入庙,殿内蛛网垂帘,金漆河伯像断头残臂,手心里却捧着一只完整的铜铃——
与赵长庚那枚,一模一样。
沈寒舟心口“咚”地一声,像被那铃撞破胸腔。
他把老人安置在供案下,点燃火折子。
火光照出一地稻草,稻草里零星白骨,像被岁月啃剩的句读。
阿阮一瘸一拐抱来干柴,柴上爬满青苔,像岁月长的霉。
火生起来,庙外雨声又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屋顶抓挠。
2. 韩小痴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抱着豁口茶壶,腰间插一截醒木,不知打哪钻出,浑身滴水,却笑得热络:
“各位客官,可听说书?”
谢无咎把剑横在膝上,抬眼:“说得好,赏酒;说不好,割舌。”
“得嘞!”
韩小痴盘腿坐下,醒木一拍,竟无半点惧意。
“今日说一段《六爻俱灭》——”
“慢。”顾长陵抬手,指尖夹一锭碎银,“先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六人?”
韩小痴咧嘴,露出两颗黄牙:
“我不但知道六位,还知道诸位怀里那张图,已分成六份,每份用血封,血里下了‘千里引’,无论诸位走到哪,督主魏公都能闻着味追来。”
话音落,火堆“啪”爆一粒火星。
六人无声,雨声如潮。
柳蝉指尖幻锦微动,杀机暗伏。
韩小痴却像没看见,继续道:
“想活命,得把图合而为一,用无根水洗去血封,再投入火,‘千里引’自解。”
“无根水?”温雪尘低声,“雨水?”
“雨水不行,得是天雷劈石、石中蓄水,曰‘雷露’。”
阿阮挠头:“那得等打雷?”
“今夜就有雷。”韩小痴望天,庙顶破洞透下天光,光里雨丝如银,“子时,雷至。”
谢无咎摸向剑柄:“我们怎知你不是魏狗钓饵?”
韩小痴笑,把茶壶递过来:“壶里有茶,茶里无毒,只有故事。
故事有毒,诸位可敢喝?”
顾长陵接过,抿一口,舌尖品出桃花味,微微一怔。
“桃花雪?”
“正是杜春衫亲酿。”韩小痴眨眼,“她让我带句话——
‘若诸位回不来,来年我替诸位浇酒于坟;若回得来,酒管够。’”
火光照出他眼底血丝,像一夜未睡,又像哭过。
沈寒舟忽然开口:“先生说书,可有名字?”
“有,叫《山河》。”
“山河结局如何?”
韩小痴垂眼,醒木在掌心转一圈,轻声答:
“结局写在诸位身上,我……只是提前替诸位哭一哭。”
3. 子时,雷至。
电光劈开庙顶,正中断头河伯像,石像炸裂,腹中竟蓄一汪清水,水映电光,银蛇乱舞。
“雷露!”温雪尘低呼。
六人各取图残片,血封已发黑,像干结的痂。
雷露入铜钵,图片投入,血封化丝,丝在水中扭动,像极细的虫。
虫尽,图片合一,显出一幅完整山河——
却缺了中心一块,形状似铃。
赵长庚不知何时醒来,把手中铜铃放上,缺口吻合,严丝合缝。
铃身骤响——
叮!
像替谁,敲了一下更鼓。
4. 雷收,雨歇。
东方微白,天像被漂过的布,惨白里透着高远的蓝。
六人走出荒庙,身后火堆余烬未灭,韩小痴蹲在火旁,用醒木拨弄炭灰,口里哼一段不成调的曲:
“六剑去,无人归……”
沈寒舟回头,忽然觉得那火堆像一座小小的坟,坟里埋着昨夜之前的自己。
他摸向剑穗,铜铃轻响,像替老人,也替自己,应了一声——
我在。
——第二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