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无根
书名:山河零铃 作者:念玥微 本章字数:4790字 发布时间:2025-09-22

【第四章 生死无根】

诗句: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黄泉无渡人自渡,六月桃花雪满冈。


【楔子】


韩小痴在桃林里挖坑。


坑旁排着六只小酒坛,封口用红布扎紧,像六颗未嫁的心。


“诸位,我给你们说——


玉京城破那天,我没在城里,我在城外,挖坑。


挖一个,塌一个;再挖一个,再塌一个。


后来我明白了,坑不能挖在沙里,得挖在人心里。


心里有了坑,人掉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


六位少侠,如今就掉在自己的坑里。


坑的名字,一个叫‘疼’,一个叫‘自由’,一个叫‘美’,一个叫‘谎’,一个叫‘血’,最小的那个,叫‘以后’。


他们一边爬,一边往下掉;一边哭,一边笑;一边活着,一边死去。


看官要问:坑底有什么?


别问,问就是——


桃花谢了,桃枝枯了,桃子烂了,桃核裂了,露出里面白白的仁。


仁里包着一只小小的、黑黑的、干干的——


魂。”


——正文——


一、桃林·裂魂


1. 六人逃出玉京,是四月末。


御沟水涨,桃花汛至,浮尸与花瓣齐下,像老天爷在撒纸钱。


韩小痴的竹筏候在暗河口,筏上铺着湿棉被,棉被上画符,符用朱砂混着人血,血是韩小痴自己的。


“只能载六个,”他咧嘴笑,“多一个,我就得下去喂鱼。”


阿阮胸口的弩箭还没拔,箭杆露在外面,像一截倔强的枯枝。


他第一个爬上筏,动作太急,箭杆撞到筏沿,“咔”一声,断成两截,箭头在肉里翻个筋斗,疼得他眼前一黑,却仍笑:“省事了。”


沈寒舟第二个,他怕疼,却死死抓住阿阮的手,指节发白,像抓住自己最后一寸影子。


谢无咎第三个,右肋的桃枝固定断了,他用“万里”剑当拐杖,剑尖戳在筏上,戳出一个个小洞,水汩汩冒,韩小痴心疼得直抽抽:“祖宗,轻点,这是竹子,不是仇人!”


顾长陵第四个,他浑身胭脂色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却仍固执地整理鬓发,用铜铃碎片当梳子,梳齿割断湿发,也割断他最后的精致。


柳蝉第五个,十指缠帛,帛上渗血,她用手指在筏面写名字:沈、谢、顾、温、阿阮、柳。


写完了,又划掉,划完了,又写,像在玩一场没有输赢的游戏。


温雪尘最后一个,他已昏迷,被谢无咎扛上来的,胸口箭伤发炎,烧得他浑身滚烫,像一块行走的炭。


韩小痴撑筏,竹篙点水,暗河水流湍急,筏如离弦之箭,瞬间冲出百丈。


背后,玉京城楼上火把通明,帝师立于城头,手里握着那枚被铜铃削下的耳肉,血滴在城砖,像给“山河”二字,点上一粒朱砂痣。


2. 竹筏行了一夜,天亮时,进入一片桃花林。


林是野林,无人修剪,枝桠横生,像无数只挣扎的手臂。


花却开得极盛,粉得发红,红得发紫,紫得发黑,像被血浸过。


韩小痴把筏系在树根,转身冲六人拱手:“我只能送到这儿,再往前,是‘无回岭’,岭里有无根水,也有无根鬼。我惜命,不陪了。”


阿阮靠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瓣桃花,花瓣落在掌心,像一块小小的胭脂印。


“韩先生,”他轻声问,“你说,我们还能活吗?”


韩小痴没答,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偶,木偶六头十二臂,头脸分别刻着六人名字。


他把木偶放在阿阮掌心:“活不活,得看你们自己。”


“这玩意儿,叫‘替魂’,夜里睡不着,就对着它哭,哭够了,就把头拧下来,埋进土里,立个碑,碑上写——”


“‘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完,他撑筏远去,身影被桃花汛一点点吞没,像被一只巨大的粉兽吃掉。


3. 桃林深处,有一间木屋。


屋是废屋,屋顶塌了半边,却正好对着银河。


阿阮第一眼就爱上这里,他拖着半条命,把断箭头从胸口剜出来,血喷在桃花瓣上,瓣更红。


沈寒舟在一边烧热水,他怕疼,却更怕阿阮疼,一边烧水,一边哭,眼泪掉进锅里,水就咸了。


谢无咎用“万里”剑砍树,削成六块木板,每块板上刻一个字:山、河、犹、在、故、人。


刻完了,立在屋前,像一排小小的墓碑。


顾长陵用铜铃碎片当镜子,把脸上残余的胭脂刮干净,刮得皮肉翻卷,却露出本来的苍白。


柳蝉在屋后挖坑,坑旁排着六只酒坛,是韩小痴留下的,她把“替魂”木偶放进去,头朝下,像栽一棵倒长的树。


温雪尘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他睁开眼,看见屋顶破洞透下的光,光里浮着桃花瓣,像一场静止的雪。


他轻声道:“我闻到了……忘忧草的味道。”


众人围过来,听见他后半句——


“可惜,忘忧也救不了我们。”


二、无回岭·无根水


1. 桃林再往前,是“无回岭”。


岭如刀劈,两岸万仞,中夹一道涧,涧水漆黑,水面粉尘不浮,鸟飞不过,名曰“无根”。


韩小痴说,无根水可解“千里引”,也可蚀人魂。


六人拖伤行至涧边,是五月末,桃花已谢,只剩满树碧叶,叶间藏着小指大的青桃,像一群未睁眼的孩子。


谢无咎用“万里”剑试水,剑尖触水,“嗤”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剑身被蚀出一道凹槽。


“这水,”他咧嘴笑,“能把人骨头炖成汤。”


顾长陵却盯着水边一块石,石面平滑,刻着一行小字:


“黄泉无渡人自渡。”


字是旧字,血是新血,血沿石缝蜿蜒,像一条不肯死去的小蛇。


柳蝉用幻锦试水,锦入水,瞬间被蚀成灰,灰被风一吹,散成六瓣,像六只黑色的蝶。


她抬眼,看对岸:“对岸有花,花是白色,像忘忧。”


众人望,果然见对岸石缝,生一丛白花,花五瓣,瓣无脉,像被抽了筋。


阿阮把“替魂”木偶拿出来,拧下刻着自己名字的头,抛向涧水。


木头触水,未沉,竟浮起,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住,缓缓漂向对岸。


“看,”少年轻声道,“连我的替身,都比我会找路。”


2. 渡涧之法,是温雪尘想出来的。


他用了三天三夜,把“忘忧丹”母液提纯,兑上自己的血,血里含“千机引”残毒,以毒攻毒,竟炼出一小瓶“忘川”。


“忘川”滴在物体上,可暂时隔绝无根水蚀性,但时效仅有一炷香。


众人把衣摆撕成布条,布条浸透“忘川”,结成一条软梯,梯头绑在“万里”剑柄剑柄钉入岩缝,梯尾垂向涧水。谢无咎第一个下梯,他右肋的伤已化脓,每走一步,脓血沿绷带滴落,落在布条上,与“忘川”混成一种古怪的紫。


“一、二、三……”他数自己的脚步,也数剩下的命。数到第十七步,布条忽然一沉,对岸的柳蝉猛地攥紧梯头——


涧下起风了。


风从无根水表面升起,像千万只冰凉的手,抓住布条,往下拽。


谢无咎的身子瞬间凌空,只剩双手死死扣住布梯。指节被风掰得发白,像六枚即将离树的枯杏。


“谢无咎!”沈寒舟在崖上喊,声音被风撕碎,碎成雪片,落在涧里,连涟漪都不起。


阿阮把“万里”剑当钉子,整个人扑在剑柄上,用体重压住软梯。


箭头在他胸口二次崩裂,血顺着布条往下淌,与“忘川”汇合,竟使布条短暂加固。


温雪尘半跪崖边,把最后一滴“忘川”滴在布条与剑柄的结扣处,滴完,他整个人像被抽掉脊梁,软软伏倒,嘴里仍在数:“……七、六、五……”


——他在倒计时一炷香。


谢无咎借着血与药的黏力,终于踩到对岸岩石。


脚落实地的一瞬,他回身,把布梯牢牢缠在一块突出的鹰嘴石上,打了个死结——


“渔夫结,”他冲崖上笑,“老子这辈子,第一次把自由交给绳子。”


3. 渡涧顺序:谢无咎、顾长陵、柳蝉、温雪尘、阿阮、沈寒舟。


顾长陵过梯时,风更大,胭脂色的衣摆被撕成条条红带,在风里猎猎,像一面褪色的旗。


他一手扶梯,一手护发——发里藏着那枚铜铃碎片,碎片割破掌心,血沿指缝滴落,竟比衣摆更红。


柳蝉紧随其后,十指缠的帛条早被血浸透,她每走一步,就在布梯上留下一个暗红掌印,像给死神按手印。


温雪尘被谢无咎横抱过去——他轻得像一捆柴,柴上捆着无数碎玻璃,一动就咯血。


阿阮过梯时,风突然停了,布梯软软垂下,他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无根水黑得像一面镜,镜里映出他少年惨白的脸。


“嘿,”他对镜子里的自己咧嘴,“别怕疼。”


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七步,布梯“忘川”药效消失,无根水开始向上反蚀,布条边缘冒出白烟,烟里夹着细小的火点。


沈寒舟在崖上猛拽梯头,把阿阮整个人甩向对岸——


少年落地,胸口箭伤彻底崩裂,血喷在岩石上,像给“黄泉无渡人自渡”那行字,补上一粒浓重的感叹号。


4. 最后轮到沈寒舟。


他怕疼,却更怕成为别人的累赘。


他把“替魂”木偶剩下的五颗头揣进怀里,用布带扎紧,像揣着五颗小小的手雷。


下梯时,无根水已蚀到布条中央,白烟冒起,火点噼啪,布梯随时会断。


沈寒舟闭上眼,不敢看脚下,也不敢看对岸,只看自己手里的布条——


布条上,有阿阮的血、谢无咎的血、顾长陵的血、柳蝉的血、温雪尘的血,五种血混在一起,变成一种古怪的黑,黑里透出一点香,像桃花被烧焦后的回甘。


他数自己的心跳,数到第七下,布梯“啪”一声断开——


整个人直坠向无根水。


“沈寒舟!”


对岸五人同时伸手,却只抓住一把风。


沈寒舟落水的瞬间,把怀里五颗木偶头全抛向对岸——


“接住!”


水花溅起,却无声音,像一场被剪掉的戏。


无根水吞人,连涟漪都不留,水面瞬间平滑如镜,镜里映出桃花天,天上有六只小小的黑点——


那是五颗人头,和一颗还在跳动的人心。


三、对岸·白骨庄


1. 沈寒舟没死。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具棺材里。


棺材是白玉雕成,内壁刻满桃花,桃花以血填色,艳得晃眼。


棺盖半开,透过缝隙,他看见一间石室,室顶悬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漂着一颗眼珠,眼珠正对着他,瞳孔里映出他惨白的脸。


“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像两块湿木头摩擦。


棺材旁,坐着一个人——


说人,不太准确;他只剩上半身,自腰以下,是空空的袍摆,袍下却伸出无数根桃枝,枝上开满小花,像一群凑热闹的孩子。


“我是白骨庄主,”半截人微笑,“姓白,名谷,字无根。”


沈寒舟想动,却发现四肢被桃枝缠住,枝上生着小刺,刺入皮肤,疼得他直抽气——


他最怕疼。


“别动,”白谷柔声,“一动,枝就往里长,长进骨缝,开出花来,那花叫‘疼’,专为你种。”


沈寒舟不敢动了,只剩眼珠还能转。


他看见石室角落,排着五具白玉棺材,棺盖紧闭,棺头分别刻着:谢、顾、柳、温、阮。


“他们……”他嗓子发干,“也在?”


“在,也不在。”白谷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放进口中慢慢嚼,嚼得汁水四溅,“我给你们换了命,把你们的魂,种进桃核;把桃核,种进白骨;把白骨,磨成粉,和成血,再塑一个你们。”


“塑来做什么?”


“看戏。”白谷笑,唇角桃花汁滴落,像给下巴开了一道口子,“戏名《山河》,共六折:一折疼,二折自由,三折美,四折谎,五折血,六折——以后。”


“谁看?”


“你们看。”白谷抬手,石壁缓缓移开,露出六面铜镜——


镜里,分别映出对岸五人的身影,和他们即将遭遇的死亡。


沈寒舟看见——


谢无咎跪在一座铁笼里,脚踝被铁球磨得露出白骨,却仍仰头大笑;


顾长陵站在胭脂池中央,池水已干,只剩满地黑红残渣,他用金剪,一点点剪开自己胸膛,剪出一朵海棠形状;


柳蝉被无数银丝穿过十指,吊在织机前,机梭飞动,织出一张巨大幻锦,锦上是一轮黑色月亮;


温雪尘躺在药台,胸口被剖开,心脏被取出,放入琉璃盏,心脏仍在跳,跳一下,盏壁显出一行字:忘忧;


阿阮坐在银河下,抬头数星,星子一颗颗坠落,落在他脚边,变成一粒粒铜铃,铃无舌,却自响——


叮。


沈寒舟闭上眼,不敢再看。


白谷俯身,把嚼烂的桃花吐进他领口,汁水顺皮肤滑下,像一条冰凉的小蛇。


“别怕疼,”他柔声,“疼是种子,开出来的花,叫——活着。”


2. 石室无日无夜,长明灯永不熄。


沈寒舟被桃枝缠了三天,三天里,他看着镜中五人,一遍遍死去,又一遍遍复活。


到第四日,白谷带来一把刀。


刀是铜铃所铸,铃舌为柄,铃身为刃,刃上刻“山河”二字,字以血填。


“我给你一次机会,”白谷道,“用这把刀,斩断桃枝,你就能出去。”


“斩断之后呢?”


“之后?之后你就成了我——白骨庄主,半人半树,半死半生,半怜半狠,半泪半笑。”


沈寒舟看着刀,又看着镜中五人。


他忽然想起阿阮说过的话——


“以后我要在十里桃林盖一座木屋,屋顶开天窗,夜里躺着看银河!”


他伸手,握住刀柄。


刀柄冰凉,像一块小小的棺材钉。


他抬手,刀锋落下——


咔嚓!


桃枝断,血喷涌,他却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我怕疼,”他道,“可我更怕……没有以后。”


3. 石室崩塌,白玉棺材碎成粉。


沈寒舟抱着刀,一路狂奔,奔过石廊,奔过暗河,奔过无根水,奔回桃林。


桃林里,木屋仍在,屋顶塌了半边,却正好对着银河。


银河下,坐着五个人——


谢无咎、顾长陵、柳蝉、温雪尘、阿阮。


他们身上都带着伤,却都还活着。


他们看见沈寒舟,同时伸手,像五面镜子,照出同一个方向——


山河犹在,故人已归。


——第四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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