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河零落】
诗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人间别久不成悲,春尽桃花莫。
【楔子】
韩小痴的第七个坑,终究没埋成。
他抱着空酒壶,在桃林里坐了整整一个夏至。
“诸位,我给你们说——
山河碎了,碎成六瓣,瓣瓣都是人。
人碎了,碎成粉,粉和土,和血,和泪,和成一块砖。
砖被拿去盖宫殿,宫殿里住新人,新人笑,旧人哭,哭声被砖墙吸收,吸收久了,墙就长出花纹,花纹像桃花,桃花像血痂。
有一天,宫殿塌了,砖块滚落,滚回桃林,滚进第七个坑。
坑里,长出一只夜莺,夜莺没有舌头,却会说话,它说:
‘山河……山河……’
声音像铜铃,铃无舌,却自响。
响着响着,就把夏天响成了秋天,把桃花响成了雪花,把活人响成了死人,把死人——
响成了山河。”
——正文——
一、秋声·帝京
1. 玉京入秋的第一枚落叶,飘在宣武门箭楼。
落叶是桃叶,叶尖带一点胭脂,像谁用剑挑破指尖,弹向城头。
帝师元微拾叶,叶脉里隐现六条细线,线尽头,是六枚碎铃。
“零落了。”他轻声,似在叹茶凉。
身后,新帝姬无缺坐金根车,巡城。
帝年十七,眉目与姊无瑕如出一辙,却多了一颗泪痣,痣在左颧,像一粒未坠的雨。
他手里把玩一物——铜铃,铃身缺六口,恰是当年六人合铸的“山河”残片。
铃舌被换,换成一颗小小齿骨,骨上隐刻“庚”字,老河兵赵长庚的庚。
车过雷音塔,塔已封,铁球悬顶,球面钉孔渗乌血,血滴阶前,碎成八瓣,像一枚小小的桃。
帝伸手接血,抹在唇上,笑问帝师:“好看吗?”
元微垂目:“好看,像春尽最后一朵。”
2. 妆楼塌了一半,胭脂池被填,填成御马校场。
校场跑马的少年,皆着红袍,袍染北疆赤砂,远看像一池被风搅动的旧脂。
顾氏旧妆台,被劈成柴,供寒夜取暖。
火里偶尔爆出一星绿,是残余“碧火”酒,火舌一舔,便起幽蓝焰,焰里浮出幻影——
美人执剪,剪开自己胸膛,剪出一朵海棠。
围火少年们惊呼,转瞬又笑,笑完把火星踩灭,像踩一只蚂蚁。
3. 药人司扩建,更名“长生局”。
局内炼新丹,号“山河丸”,主药为——
桃核六枚,各嵌一点人血;
铜铃碎片六片,磨粉;
无根水一盅,合以帝师掌心血为引。
丹成,色如桃花,入口即化,化后作一声轻响——
叮。
帝每月服一丸,服后静坐铜镜前,镜以铃背拼成,照见少年面孔,一层层褪为婴儿,又一层层老回骷髅。
帝抚镜,微笑:“朕与山河,同寿。”
二、桃林·残夏
1. 桃林六月雪,下到七月,雪尽,花谢,叶枯,枝干裂。
木屋半塌,剩一面墙,墙对着银河,银河里星子稀薄,像被谁用勺子舀走一勺。
墙下,排六只酒坛,坛血已干,裂成块,块上生霉,霉开出小黑花,花形似铃。
韩小痴抱第七只坛,坛空,他坐进坑底,坑壁塌土,把他埋至腰际。
“我埋自己,”他笑,“省得你们动手。”
土至胸口,他喘气困难,开始讲故事,讲给自己听——
“从前有六个人,仗剑天涯,后来死的死,疯的疯,残的残……”
土至脖颈,他仍说,声音像从地底冒出——
“最精致的女人被吓傻了,成了天帝最爱的傻天妃……”
土至唇,他停住,抬眼,看见一只夜莺落在坛沿。
夜莺无舌,张嘴,却发出铜铃之声——
叮。
韩小痴眨眼,最后一粒土覆面,世界黑透。
夜莺飞起,衔走空坛,坛口向下,滴出一滴晶莹——
不是血,是泪。
2. 木屋残骸里,顾长陵在等死。
他衣衫早被风吹成布条,布条却保持精致,每条边缘,都用桃花汁描一道细红,像给破布镶花边。
他胸口海棠疤,已溃烂成洞,洞内爬出细小桃枝,枝开白花,花心如眼,一眨不眨。
“我快成树了。”他笑,对站在门口的谢无咎道。
谢无咎脚踝铁球仍在,球面锈成褐,走动时,不再锵然,只发出闷哑“咕咚”,像垂死兽的心跳。
他坐下,与顾长陵并肩,看银河。
“树也好,”他道,“至少不用走路。”
顾长陵递给他半面铜铃镜,镜已裂,照出两张变形的脸——
一张缺了半片唇,一张缺了半片颊。
“美吗?”顾长陵问。
“美个屁。”谢无咎答,却把镜揣进怀,像揣一块冰。
两人不再说话,看星子一颗颗灭,像被谁吹熄的灯。
3. 柳蝉在桃林尽头,织最后一幅锦。
锦以天为机,以星为梭,以风为丝,以血为染。
她十指已见骨,骨白如梭,穿梭夜空,织出六行字——
沈寒舟,葬于六月雪;
谢无咎,葬于铁球;
顾长陵,葬于海棠;
温雪尘,葬于忘忧;
阿阮,葬于以后;
柳蝉,葬于谎。
字织完,锦忽然自燃,火色幽蓝,火中幻出六张面孔,皆微笑,像告别。
火尽,锦成灰,灰被风卷,撒入桃林,像一场逆向的雪。
柳蝉以骨为针,刺破自己咽喉,血喷在灰上,灰瞬间红透,像夕阳回光。
她倒下,发出最后一声梭响——
叮。
4. 温雪尘在屋后药圃,收最后一茬“忘忧”。
草叶心形,却再不负心,只负人。
他把草堆成枕,枕上躺阿阮。
少年胸口箭伤,已烂出洞,洞内可见心脏,心脏上嵌一铜铃碎片,片刻“阮”字,字被血锈满,像一枚小小的印章。
“我冷。”阿阮道。
温雪尘躺下,与他并肩,拉过“忘忧”草,盖在两人身上,像盖一床绿色的被。
“睡吧,睡着就不冷。”
“以后呢?”
“以后……草会开花,花会结果,果会埋核,核会发芽,芽会长成树,树上……会长出银河。”
阿阮笑,笑完咳,咳完哭,哭完睡。
睡时,心脏上铜铃片轻响——
叮。
温雪尘伸手,覆住那只心脏,像覆住一只受惊的鸟。
鸟渐静,他也睡去,睡梦中,他把自己心脏掏出,与阿阮的并排放,两只心脏一起跳,跳成一声——
山河。
三、帝京·终局
1. 立冬,玉京第一场雪。
雪是黑的,黑里透红,像掺了烧尽的桃花灰。
帝师元微,立于摘星楼,楼高七层,顶层悬铁球,球内空,藏六枚铜铃碎片。
他抬手,碎片相击,声如碎玉,却再无人应。
“零落了。”他轻叹,似在唤远客。
帝姬无缺登楼,捧锦匣,匣内——
山河图残卷,卷心铜铃缺口,缺口被骨齿填满,齿上隐刻六人名。
帝以指尖抚名,抚过一遍,名便淡一分,六遍之后,名消失,图成空白。
“朕与他们,”帝微笑,“两清了。”
他转身,对帝师道:“朕欲建新政,需新丹,新丹主药——旧人心。”
帝师颔首,袖中出匕,刃寒如星。
帝笑迎匕,刃入心,血喷在残图,图瞬间红透,像回到当年胭脂池。
帝倒,血沿楼阶流淌,流成一条小小河,河面浮出六张面孔,皆微笑,像迎接。
帝师俯身,以指蘸血,于图角写——
山河零落,人间别久,不成悲。
2. 桃林,雪止。
一夜北风,吹散所有桃花,枝头空余黑瘦枝桠,像被抽了筋的骨。
木屋塌尽,剩半面墙,墙对银河,银河里,六颗星排成刀形,刀尖指北,刀柄指南,刀身刻字——
山河。
墙下,排六只土包,土包前,各立一碑,碑无字,只刻一铃,铃无舌,却于风中自响——
叮。
韩小痴自土里爬出,浑身泥,嘴里衔一只空坛,坛底一滴泪,晶莹如初。
他把泪滴在第七只土包,包上立碑,碑刻——
讲故事的人。
夜莺飞来,栖于碑顶,张嘴,仍无舌,却发出最后一声铃响——
山河。
响罢,鸟化灰,灰被风卷,撒入桃林,像一场迟到的春雪。
3. 雪后,第一缕晨光落碑。
碑影投地,影成六人形,手挽手,肩并肩,向银河走去。
影渐淡,淡成六粒星,星升天际,汇入刀形星阵。
星阵一闪,像有人,以天为纸,以光为笔,写下最后一行——
“春尽桃花莫,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风掠过,字迹散了,散成六瓣香,香过处,桃林发芽,芽成树,树开花,花再白,白成雪。
雪落,覆在七座土包,像给世界,盖一方私章。
章上无字,却于日光下,闪出一声极轻的——
叮。
——第六章·终——
【大结局】
山河图,零落成六瓣,瓣瓣归尘。
六人魂,碎成六颗星,星星归河。
河是银河,银河是刀,刀是铜铃,铃无舌,却自响——
山河。
韩小痴坐在第七只土包上,抱空坛,对天说书:
“诸位,故事讲完,该散场了。
散场之后,戏台子还在,戏服还在,锣鼓点子一响,死人又得爬出来唱。
唱什么?
唱——
山河犹在,故人已归;
山河零落,人间别久,不成悲。
唱完,夜莺闭嘴,桃花闭嘴,铜铃闭嘴,我也闭嘴。
闭嘴之后,还有风,风替我们唱——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