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有三个人,桌上却摆着四副碗筷。
青白色的瓷碗上搁着一双玉竹筷,酒盏摆放得一丝不苟,连碗中偶然飘入的落蕊都被仔细拂净——显然是在等人。
可从日暮西沉等到月上梢头,那第四人始终未曾现身。见华祠正往空座前的杯盏中斟酒,我忍不住开口:“那位故人……还会来吗?我们要不要再等等?”
凌寒端酒欲饮,闻言动作一滞。他睫羽低垂,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凝然不语。
“哎呀……啧。”华祠不慎将酒洒出几分,取出一方素白手帕,慢慢擦拭着漫开的酒痕。他抬眼对我笑了笑:“不必等,她不会来了。”
“不来了吗?”
既知对方不会赴约,却仍为其布碗斟酒、悉心以待——想必心里,仍存着一分念想吧?
我正暗自揣测那究竟是怎样的故人,却听“当啷”一声轻响,一只橘红的蒸蟹落进我碗中。
“吃你的,别多话。”凌寒将酒盏搁回桌面,眼也未抬,声线冷澈。
我却从那冷淡中辨出一丝不悦,遂乖乖“哦”了一声,挽起衣袖,慢慢对付起碗里的蟹。
只可惜我平日很少吃蟹,折腾半晌,连蟹壳也未能掰开。指尖都泛了红,凌寒终于看不下去,又取过一只,修长手指稍一用力便轻巧揭开蟹盖,将满满流黄的蟹肉放入我碗中。
我怔了怔,立刻放下手里那只,眯起眼朝他甜甜一笑:“哇,还是你厉害。好蛇君,谢谢你啦。”
“少贫。”凌寒淡淡瞥我一眼,忽又蹙眉,取出帕子替我擦去鼻尖沾上的一点蟹黄。
清冷的草木香气掠过鼻尖,一触即离。
我皱了皱鼻子,低头继续吃蟹。可今日仿佛事事同我作对,拢在身后的长发忽然滑至胸前,险些沾上手中的蟹黄。
我刚要抬手,发丝却已被拢至肩后。才一转头,就听见凌寒低啧一声,嗓音里透着些许不耐:“别动,转回去。”
我依言照做,随即感到他从腕上褪下一根粉色兔头皮筋,三两下为我束起长发。
“???”我目瞪口呆,几乎合不拢嘴。待他松手,立刻扭头望向他:“你从哪儿弄来的皮筋?还是粉红色的?”
凌寒神色如常,执箸夹菜,语声淡然:“那日逛商业街,你不是看了好几眼。”
我想起来了。那日寻找萝拉娃娃屋时路过一个小摊,我的确曾被这根皮筋吸引目光,却因有事在身未作停留,后来也就忘了。
却不料那匆匆一瞥,早已被他看在眼里。也不知他何时折返买下,又迟迟未曾予我。
月华皎皎,景美蟹肥,丹桂飘香,晚风也忽然变得温柔。
那一瞬,心跳快得几乎失控。我只能慌忙低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与耳尖微红。
华祠慢饮一口酒,静观凌寒一举一动。他放下空盏,忽然轻笑:“果然啊,有了新人,就是不一样。老蛇啊老蛇,你真教我刮目相看。”
我脸上热度未退,被他这一调侃,更觉不好意思,只好埋头飞快啃蟹。
凌寒顺手将酒坛推至华祠面前,撤开酒盏,挑眉看他:“没喝几口,就开始说胡话了?”
华祠会意,抱起酒坛仰首饮了一大口,抬袖拭唇,却仍继续:“难道不是?”
“不是。”凌寒又启一坛新酒,仰头饮下。烈酒过喉,他眼底却一片清明,“我早说过,她是白家送来的祭品。”
低沉嗓音一如往常,不带半分情绪。
“嗡——”
仿佛有人在我脑中撞响铜钟,震得心尖发颤,人也骤然清醒。
这几日沉溺太深,几乎忘了本质。
凌寒所言并无错处,可为何心底仍泛起酸涩,密密匝匝的失落如潮水漫涌,将心拽入深海。
我放下吃了一半的蟹,华祠却拈起一只,亲手剥开,放入那只空置整晚的碗中。
“说起来,金秋蟹肥,当属凉城为最。”他轻拭指尖,目光投向水榭外波光潋滟的湖面,仿佛借那水中倒影,遥望另一片天地间的明月。
“那时也是如此,灯花如昼,满城桂香。我们几人鲜衣怒马,自新月桥上疾驰而过,什么烦忧纷争皆抛却脑后……那般岁月,当真快意潇洒。”
听见“凉城”二字,我倏然抬头,莫名想起梅婆婆纸条上所写的约定。
却不知华祠口中的“凉城”,是否就是梅婆婆所指的那一个。
凌寒静听往事,容色沉寂,只仰首饮酒,未发一言。
“她呀,每回都吵着要去我酒楼吃蟹,一吃便是十来只。我总劝她蟹寒莫贪,她偏不听。可只要你一开口,她便立刻乖乖听话。”
华祠支额摇头,唇边凝着一丝苦笑,“你说,她是不是专来气我的?”
“够了。”凌寒眉心骤蹙,眼底如凝寒霜,酒坛重重顿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华祠恍若未闻,望着明月轻声叹息:“可惜……回不去了。凉城回不去了,那样的岁月、那样的她……也都回不去了。”
“我说够了!别再说了!”凌寒骤然起身,广袖一拂,桌上一坛桂花酒应声而碎,酒香四溢,弥漫满庭。
我惊得怔住,华祠尚未回应,便见凌寒化作碗口粗的玄蛇,倏然掠出水榭、潜入湖中,搅碎一池月影,顺流疾游,转瞬消失在川流尽头。
“凌寒!”我后知后觉地起身,扶栏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心忧如焚。
华祠却面色如常,从容点燃炭炉,将已凉的汤羹置上温着,一边对我道:“不必忧心,只是时辰到了。他每年中秋皆会如此,容他独自静片刻便好。”
“时辰到了?是何意思?”我无心猜谜,追问道。
“你先坐,莫急。”华祠稍稍整理酒坛碎片,抬头对我微微一笑,“他走了正好,你我可以安心说几句话。”
我与他初识,有何可聊?但他笑容温和,目光恳切,我便又慢慢坐回原处。
“方才你所言,皆是你们旧事?”我想起凌寒的反应,不由蹙眉,“他既肯来同你叙旧,你又何必专挑他不愿听的讲?”
“既曰叙旧,难免旧事重提。”华祠轻叩手边酒坛,含笑望来,“其实此番邀他前来,也不全为叙旧。”
“不为叙旧,又是为何?”我惑然不解——总不至于是专为气他?
华祠静默片刻,目光恍惚,似穿过岁月望见故人。半晌回神,语声轻柔:
“是为见一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