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崖记】
第一章 雪夜断琴
一 雪压御史台
建康十七年腊月二十三,金陵初雪。雪片大如鹅羽,落在御街两廊丹墙上,不化,反堆出一层冷白。御史台前的铜狮披了雪甲,张牙舞爪却无声。更深漏断,台内仍灯火不晦——那是沈家最后一夜灯油。
沈怀瑾,官至右都御史,被劾“谤讪朝廷、交通藩镇”,当夜下诏狱。圣旨来得干脆:腰斩于市,家产籍没,妻孥流放三千里。狱卒提灯入牢,灯影下,沈怀瑾端坐草席,手抱一具无弦古琴,指拨虚空,声如裂帛。狱卒笑:“沈公,琴已无弦,弹甚?”沈怀瑾抬眼:“弦在吾心,尔等听不见罢了。”
同一刻,后堂雪窗“呀”地推开,一条小小人影翻窗而出。十二岁的沈青崖,披母亲旧狐裘,怀里紧抱那具琴——弦已拆,恐雪湿。他回头,看见母亲白氏被两个内侍架住,发髻散如鸦。白氏张口无声,只以右手三指贴唇,再贴胸口,最后指向南方。这是母子暗语:勿言、记心、去。
青崖点头,转身。雪深没膝,他个子小,却走得极快,一步一声“咯吱”,像雪在替他数命。御史台后墙根,早被犬啃出洞,他钻洞,遁入金陵暗巷。更鼓三声,雪掩足迹,也掩去一门忠烈的最后血脉。
二 乱葬岗的琴
南城外,老鸦巢。雪覆乱葬岗,万碑如齿。青崖寻到最高一冢,拨开积雪,露出破席,里面是他半月前偷埋的干粮、火石、一柄小剑。他把琴横放膝上,取出母亲临行塞给他的布包:三根冰蚕丝、二两根羊肠、一根老桐木轸。月下,他重新上弦,指尖冻得紫黑,血滴弦柱,瞬凝成朱。琴成,他拨一声,音比雪冷,惊起栖鸦数点。
“此后,你便叫‘无声’。”青崖对琴道。无声琴,自此跟着他。风在坟头打哨,他蜷在碑阴,拨弦至天明。弦声里,父亲在囚车赴死,母亲投水,家奴四散,一夜之间,沈氏祠堂的牌位全被劈作柴。天明,雪停,青崖把无声琴背起,朝南再拜,起身踏入江湖。狐裘太长,他撕去半截,血与雪同时冻住,像给童年封口。
三 鹤归门·试剑
越明年,江湖多了一名“无弦客”。人只道少年琴师琴艺高,不知他夜里在客栈后院,以琴为剑,劈、挑、抹、刺,木剑断三柄,琴却完好。十六岁,他至苏杭,拜入“鹤归门”。掌门谢无咎,青衫负手,立于断桥,观雪湖。他递琴,青崖拨《广陵散》,弦音未绝,谢无咎以手指湖,湖水骤裂,冰线横陈十里。“琴心化剑,可矣。”遂收为关门弟子。
鹤归门七年,青崖学剑,也学藏锋。师父教其三味:
一曰“藏”,剑在琴中,琴在诗中;
二曰“听”,听敌呼吸,听己心跳;
三曰“一”,一剑出,万物无声。
二十一岁,他剑名“惊鸿”,长二尺七寸,阔指半,重斤八两,剑脊刻一行小字:
“弦断有人听”。
出师日,师父赠言:“江湖无正邪,只有先后;你先出剑,便要先担因果。”青崖稽首,背琴提剑,再入红尘。
四 秦淮·再逢灯市
建康二十三年元宵,秦淮灯市如昼。六年雪痕早化,河面浮灯万点,像星辰溺了水。青崖负手看灯,腰间“惊鸿”以琴裹之,人以为琴师。忽闻橹声咿呀,一画舫破灯影而来,船头悬六角琉璃灯,灯面书:“同生共死”。他心头骤紧,足尖点岸,飘然落船。
船上已聚五人:
一雪衣女子,以银针挑灯芯,眉比雪淡,是柳寒烟;
一大漠刀客,倚舷磨刀,刀锈如血,是薛无咎;
一金冠少女,撒金粉入水,眸含星火,是温皎皎;
一赤足小僧,折经页为船,口诵“无忧”,是释青灯;
一破衣少年,正偷碗,回首冲他龇牙,是顾长命。
六人互不相识,却在灯船相遇,如六星坠海,骤聚一舟。顾长命递酒,温皎皎擎灯,柳寒烟以针刻名于船板,薛无咎拍刀为节,释青灯合十低眉,青崖拨无声琴,弦音与河灯同漾。酒过三巡,六人举碗,齐声道:
“此后十年,同舟共济;十年后,各奔东西,不许回头!”
碗沉水底,莲灯远逝,无人知,这一诺,要拿六条命去填。
五 初战·血灯初红
誓毕,河面骤起尖啸。十数黑衣踏水而来,手执钩索,目标直指金冠少女。温皎皎冷笑,翻腕亮一柄金鞘匕首,刃薄如翼。薛无咎横刀断后,刀未出鞘,杀意已凝霜。青崖抱琴退半步,指尖暗扣剑簧,琴面微张一线。黑衣首领喝:“取琅琊王女性命,余者滚!”青崖闻言,心知少女身份非比寻常,却更知此刻退不得。他笑:“船窄,滚不动。”语落,剑出,琴腹裂帛,一道寒光如月射,首领眉心已多一孔,血溅灯面,琉璃碎成红雨。
柳寒烟银针同时出手,针针封喉,黑衣人纷纷落水,水灯翻覆,火舌舔衣,河面顿成赤池。顾长命未动手,只把偷来的六只碗排好,碗口向月,血滴入,滴滴有声。释青灯闭目诵经,经声与火声相和,似超度,亦似送客。一战,仅弹指,却将六人名字,第一次并排刻进了江湖血榜。
六 夜雨·各说前尘
敌退,船头血滑。六人无言,对坐,听雨。雨来,灯影碎,火雨交融。温皎皎先开口,声音比雨冷:“我乃琅琊王女,却厌庙堂。今夜之前,不知何为同舟;今夜之后,不知何为靠岸。”薛无咎以刀刮去锈与血,咧嘴:“我大漠刀客,刀锈因血太多,想洗,却越洗越锈。”柳寒烟以雨水拭针:“我救人,也杀人,救与杀,同是一针。”顾长命把碗排成六星:“我偷天下,只想偷个家。”释青灯递酒:“我偷下山,想偷个答案——佛为何不渡众生苦。”青崖抚琴,血沿弦滴,声哑,却更清:“我姓沈,父刚被腰斩,母投水,我携琴逃,琴里藏剑,剑里藏仇。”
雨骤,六人衣透,却相视大笑。笑里,血与雨同热。顾长命举碗:“既然都无处可去,便去江湖。”五人齐应:“便去江湖!”船夫早已潜水逃,六人轮流摇橹,逆流而上,驶入更深黑夜。灯船尾,一条血线,被雨冲淡,又被江风撕碎,像一段未写完的序言。
七 江风·誓言余音
黎明,船泊建康南三十里荒渡。雨歇,云脚低垂,像破棉絮压人头顶。六人上岸,泥没踝,却同时回头——河面空阔,万灯俱灭,惟余半片琉璃,载晨光漂浮。青崖俯身拾起,碎片映出六张疲惫的脸,像一面裂镜,各自带着缺口,却奇异地拼合。温皎皎以金线穿碎片,挂于桅杆,道:“此后,它便是六合旗。”薛无咎以刀击桅,声如狼嗥:“旗在,人在;旗碎,人亡。”释青灯以火漆封桅杆裂缝,低眉:“旗可碎,人可亡,誓不可亡。”柳寒烟以针刻碎片边缘,刻成六瓣梅,梅心一点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