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见我？
我们不过第二次见面，上次在土地庙匆匆一遇，甚至未曾交谈，他为何想要见我？
这样的话，实在让人难以不多想。
“我……你这……”我莫名有些紧张，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着裙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华祠眸光微动，察觉我的不自在，连忙摆手解释：“冷姑娘别误会，我并非那个意思。”
“啊，没事，我也……没多想。”我尴尬地摸了摸耳垂，心下稍安，坐直身子清了清嗓，望向他又问，“那是为何？为什么……想要见我？”
华祠以手支颐，月白色宽袖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段清瘦白皙的小臂。他静静端详我片刻，方缓声道：“大抵是好奇吧。”
“毕竟数百年来，那蛇身边终于有了新人。我便想看看，是怎样的姑娘，能让那条淡漠的老蛇，重新沾上几分人间烟火气。”
这话竟与青妆如出一辙。可他一再提及“新人”，让我不禁揣想起凌寒过往的情愫。
我尤其想知道，是怎样一个人，能让凌寒这般冷峻强大的妖，也曾为之动心。
直接询问未免唐突，只好迂回着，边盛汤边故作随意：“那……凌寒以前是什么样子？”
“以前么？”华祠眼睫轻颤，指尖有节奏地叩着桌面，似在回忆，“他性子虽冷，但我那故人尚在时，他至少是鲜活的。会有情绪，也懂温情，执拗时十头牛也拉不回，可若疼惜起人来，却是世间珍宝与满城黄金也难换的好。”
“故而当年我自认不如，争不过，抢不过，也输得心服口服。”
“只是后来啊……”华祠摇头，目光落向那坛桂花酒，“自那件事后，他便彻底变了。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也不愿再信任何人。”
“他越发冷漠，眼中仿佛永远凝着冰，很少再与人交谈，行踪也愈发飘忽。”
华祠长叹一声：“我与他已有数百年未见。往年中秋，都是青妆来替他取这桂花酒。他不愿来见我，想必也是不愿重提旧事，与那位故人。”
“至于今年为何突然肯来……或许，他是想让我知道，如今身边有了你。”
他说罢，又是一声轻叹，仿佛万千惆怅与辗转心绪，都尽数融于这声叹息之中。
我低头，用汤匙慢慢搅着碗中温热的羹汤，暗自消化许久，终于明白——那个曾让凌寒倾心相待、赋予他妖印的人，正是华祠口中的故人。
难怪。
难怪他不愿提起凉城旧事，难怪来此后始终心不在焉。一切皆有迹可循，只是我未曾细想罢了。
“所以那些金鳞鲤……是那位故人的？”我低声问，胸口发闷，浑身倏然失了力气，“她是个怎样的人？为何与凌寒分开？你方才说的‘那件事’，又是什么？”
“你的问题可真不少，我该从何说起呢。”华祠将酒坛拢近，下巴轻抵坛口，偏头望向池面微澜，“那些东海才有的鱼，确是她的。是她在凉城中秋夜市一眼相中，让老蛇用随身宝扇换来的。”
我执勺的手一顿。他又道：“他们分开后，老蛇不肯再留这些鱼，我便带了回来。至于分开缘由，可说皆因‘那件事’而起，但具体何事，恕我不能背着他告知于你。”
“不过你问起她是怎样的人……”华祠眼底渐渐柔软，唇角扬起明朗笑意，“冰肌玉骨芙蓉貌，一舞剑气动四方。”他蓦然回眸，目光再次变得悠远恍然，“如天上明月，与姑娘你很像。”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赞我，还是在赞凌寒的旧情。但无论如何，心底那股酸涩却愈发鲜明。
我端起先前他斟的桂花酒，仰头饮下几大口，压下喉间灼烧般的刺痛，撇嘴问道：“那她现在何处？你今日特备碗筷，也是在等她？”
华祠嘴角笑意微微一僵，捧起酒坛也饮了一口，低低叹息：“月色无心旧模样，无奈天涯各两方。等了也是白等，她……再不会来了。”
这话如同未说。
我嗅着浓醇酒香，却被烈酒的苦涩劝退，放下酒盏道：“所以你今夜故意旧事重提气走他，又同我聊了这么久他的前任，究竟想说什么？总不是想劝退我吧？”
正想告诉他大可不必，因我与凌寒并非那种关系，却听他先否定了我的话：“不，我并无此意。”
见我疑惑，他又道：“先前我不明白，他为何能忘了故人。如今见了你，便什么都明白了。”
我实在不喜猜谜，刚别开脸，又听见他叹息。
“唉……他那样的性子，伴在身旁，应当很辛苦吧。”华祠眼中已有醉意，朦胧望着我，“但请信我一句，他吃的苦也不少。若你担心他，或许现在该去瞧瞧他了。”
对了，凌寒先前化形从山上冲下，这么久未归，不会出事吧？
我忽然想起什么，蹙眉紧盯华祠：“你刚说他每年中秋皆会如此，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了？”
华祠放下酒坛，扶着桌沿缓缓起身，将滑落肩前的长发拂到身后，对我道：“想知道？”
见我点头，他指诀一引，召来一朵浮云，“那我带你去看看，一瞧便知。”
流云掠过波光潋滟的水面，惊起满池花香。顺水天一色而下，只见无垠桂树香海中，环抱着一面浮满荷花的粼粼湖泊。
桂香与荷风缠绕摇曳，明月当空，清辉千里，将眼前景致框成一幅清朗缱绻的水墨画。
我与华祠择了处桂树梢头悄然落下，透过婆娑花枝向前望去。
荷影摇动，月华将湖心一处礁石照得通明，一条玄蛇正盘伏石上，蛇身不住扭曲颤抖，泛着幽光的鳞片狠狠刮擦着石面，似在以痛镇痛，忍受着某种剧烈的苦楚。他张开口露出猩红蛇信，却未发出一声，只在月下沉默而煎熬地挣扎。
“凌——！”我惊得双眸圆睁，心脏猛地揪紧，话未出口便被华祠抬手掩唇。
“轻声，别惊扰他。”他低声道。
我用力点头，强压担忧再次望向礁石。
银盘般的圆月高悬天际，那玄蛇痛苦翻腾，粗壮的蛇尾在水中掀起数尺高的浪涛。在一个后仰的间隙，他先前紧贴礁石的胸腹骤然舒展——上面赫然有一道淌血的伤口，足有巴掌大小，在月光下映出淋漓血光，触目惊心。
他受伤了？何时的事？是先前自损的鳞片，还是与那白化女子交手所致？
思绪纷乱如麻，满目骇然令我瞳孔紧缩。
华祠看出我眼中焦灼，轻叹一声，低语道：“那是他一道旧伤，也是一段痛楚的记忆。每年中秋他都会如此受苦，自月满时分始，至日出东方止。”
“故而如你所见，他亦有他的苦楚。今后你若在他身边，还望多多包容。”
我掩住颤抖的唇，喉间苦涩发紧，半晌无言。
华祠轻声问：“他现在极为难熬。既然来了，可要去陪陪他？”
我凝望着礁石上挣扎的玄蛇，缓缓摇头：“不必了。”
那蛇向来孤傲强势，既未将此事告知于我，自是不愿让我见他脆弱之态。
我闭上眼，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继而转身，不再看他。
“走吧，我们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