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雨后的湿冷,吹得陈默一个激灵。
他怀中的阿卯身体滚烫,呼吸却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他不敢耽搁,抱着少年踉踉跄跄地向山下奔去。
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石阶上,掌心那道被玉牌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黏腻的血迹早已凝固。
就在他转身下山的那一刻,他脚下的富乐山竟如一头苏醒的巨兽,发出了沉闷的震颤。
这震动持续了三息,不长,却仿佛深入骨髓。
陈默骇然回头,只见雨水冲刷过的祭坛石台上,那些古朴的刻痕竟如人体的经络一般,透出淡淡的荧光,旋即又隐没于黑暗,整座山重归死寂。
仿佛刚才那阵悸动,只是大地完成了一次悠长而深沉的呼吸。
他无暇深思这诡异的景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阿卯。
回到半山腰的酒坊,陈默小心翼翼地将阿卯放在铺着旧棉被的床上。
他伸手去探少年的脉搏,指尖刚触及阿卯腕部的皮肤,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入他的脑海。
眼前景物扭曲,化为一幅上古的画面——一个身穿麻衣的青年,手持一根磨得锋利的骨针,正精准地刺入一名垂死学徒手腕的“神门穴”。
那青年,正是川太公。
他神情肃穆,口中用一种古老的方言低语:“血动则神醒,痛至则门开。”
画面一闪即逝,陈默猛地抽回手,心跳如鼓。
“吱呀”一声,酒坊的木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裹着风雨的气息冲了进来。
是林语笙,她显然是接到了消息连夜赶来的,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她没有多余的废话,立刻从随身的装备包里取出一个便携式生物电检测仪,将几个电极片贴在阿卯的太阳穴和额头。
屏幕上,一串串复杂的数据流淌而过,最终定格在一组诡异的波形图上。
林语笙的眉头紧紧锁起:“这是……δ-θ波段共振。陈默,这和他之前在医院里检测到的脑波数据,吻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八。”
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科学家的困惑与探究:“从神经科学的角度,这就像某种跨越时空的神经耦合现象,两个独立的大脑在特定条件下产生了同步共振。但这有一个无法逾越的前提……那就是大脑必须能接收并处理非物理性的信号。这不符合我们已知的任何生物学模型。”
“不是信号。”陈"默"低沉地开口,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掌心那道已经结痂的血痕上。
他突然转身,从工具箱里抓起那块刻着“川”字的玉牌,毫不犹豫地在左手食指上用力一划。
鲜血涌出,他将血珠精准地滴在玉牌的凹槽中,随即闭上双眼,心中默念起爷爷传授的引气诀。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从玉牌中炸开,沿着他的指尖瞬间贯穿全身!
这痛楚并非单纯的皮肉之苦,更像是一种直接烙印在灵魂上的灼烧感。
陈默猛地睁开眼睛,他原本漆黑的瞳孔深处,竟泛起了一层如古老青铜器般的幽光。
“是痛,”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因压抑着巨大的痛苦而显得有些沙哑,“是痛本身,在传递信息。”
他不再犹豫,转身从爷爷留下的遗物中翻出一个陶土罐子,里面装着几块破碎的酒坛残片。
他认得,这是祖上那只“三蒸未净”酒坛的碎片。
他取出一块边缘最锋利的,在自己左手掌心,沿着旧伤,重重划下,形成一个鲜血淋漓的十字。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没有停下。
他从针灸包里抽出三根细长的银针,看也不看,凭着肌肉记忆,分别刺入右手的合谷穴、内关穴,以及右腿的足三里穴。
随着银针刺入,三股截然不同的痛感如电流般汇集,与掌心的十字伤口交相呼斥,瞬间将他的意识从身体中剥离,沉入一片无尽的黑暗。
当光明再次出现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间阴暗潮湿的地穴石室中。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土和药草的痕迹。
他“感觉”到自己的右眼被厚厚的麻布包裹着,上面浸透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散发着铁锈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他被铁链锁住了脚踝,但左手却异常自由。
此刻,这只手正在布满沙土的地面上,一丝不苟地描画着一幅繁复的图谱。
墙外,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透过石壁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审判意味:“酒契乃神所授,自古传承,法度森严。川,汝竟敢擅自篡改‘九酿法’,引凡间草药入神曲,此乃乱天之序,渎神之举!”
陈默强忍着右眼传来的阵阵刺痛,竭力维持着这脆弱的连接。
他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贪婪地记忆着沙地上的图谱。
他很快发现,这并非一张完整的酒方,而是一套匪夷所思的“脉酒对应图”。
图谱以人体经络为核心:心经对应赤曲,需在午时以火麻仁为引;肺经对应白醅,需在寅时以百合为辅;肝经对应青醪,需在子时以……
每一味药材,每一种酒曲的配比,甚至连入料发酵的时辰,都与人体十二经络的气血流注规律严丝合缝。
这哪里是酿酒,这分明是以酒为载体,调理人体气血的无上法门!
就在陈默试图看清肝经对应的关键药引时,石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黑影闪了进来,正是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巫魇。
他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刃,毫不迟疑地朝着被锁住的川太公心口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沙地上的川太公猛然抬起头。
他那只完好的左眼穿透了时空,仿佛直接看到了正在窥视的陈默。
而他那只被血布包裹的空洞右眼,更是直勾勾地“凝视”着陈默所在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一个意念跨越千年的时光,清晰地烙印在陈默的意识里:“莫信神庙酒,真契在骨中。”
“啊!”
陈默发出一声嘶吼,猛地从幻象中抽离,身体重重地摔在酒坊的地板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背心。
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书柜前,翻出那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涪江脉酒图》。
他颤抖着手展开泛黄的图谱,与记忆中沙地上的那幅图一一对应。
心经、肺经、脾经……大部分都对得上,但当他看到最后,心却沉了下去。
祖传的图谱,在“丑时肝经”一环戛然而止,最关键的“子时肝经—青醪启动”那一部分,竟是完全空白的!
就在这时,床上昏睡的阿卯忽然发出一阵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清晰:“……井底……有镜子……能照出……影子的背面……”
陈默心头猛地一震!
涪县老井!
那口传说中川太公取水酿酒的古井!
爷爷临终前曾拉着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我们陈家酿酒,靠的是手,更是影子……记住,照不见自己影子的人,不配酿酒。”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某种酿酒心境的比喻,现在想来,却另有深意。
井壁上的“反观纹”,井底的“镜子”,影子的“背面”……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嘈杂的引擎声便打破了酒坊的宁静。
杜万钧带着一支工程队,用黄色的警戒线将整个酒坊连同通往后山的小路全部封锁起来。
他对周围闻声而来的邻居高声宣布:“接到地质部门紧急通知,此地山体存在结构性隐患,有滑坡风险,需立即进行排险作业,任何人不得靠近!”
陈默站在窗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什么地质隐患,杜万钧的真实目的,是想抢在他之前,彻底封死那口古井,切断酒坊与涪江古井之间那条看不见的地脉联系!
他必须抢在他们之前。
夜幕再次降临,陈默将一直守在旁边的林语笙拉到一边。
他将那块刻着“川”字的玉牌郑重地交到她手里,又递给她一个装着自己血液样本的小瓶。
“语笙,听着,”他的声音异常冷静,“我要带阿卯去一个地方。如果我三个小时内没有回来,或者没有给你发任何消息,你就立刻用我的血样,激活这块玉牌,滴在那块酒坛残片上。”
林语笙的眼中满是担忧,但她知道此刻不是劝阻的时候,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远在富乐山顶的一间秘密监控室内,巫魇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正倒映着数十个夜视镜头传回的画面。
其中一个镜头,正对准了涪县老井的方向。
一只通体漆黑的机械乌鸦,双眼闪烁着红光,从他肩头悄然起飞,无声地融入夜色,朝着涪县的方向疾速飞去。
面具之下,一个苍老而毫无感情的声音,通过内置的通讯器冰冷地响起,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最终裁决:
“清除所有,携带痛觉记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