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原夜谈与掌心温度】
一
林羡醒来时，炉火只剩一圈暗红，像被夜色掐住的珊瑚。
车厢外，风声卷着雪粒拍打窗棂，“沙——沙——”像极了2025年雨林白噪音App，却真实得令人心慌。
她微一动，脚腕传来钝钝的胀，却并不钻心。低头看——绷带被重新缠过，整齐得近乎执拗；军大衣仍盖在她身上，领口往里折了一道，防止绒毛扎脸。
李杏和赵芽芽挤在对面的窄铺上，呼吸均匀。长凳空着，那只搪瓷缸被倒扣在炉边，杯底残留一圈麦乳精的褐色痕迹。
陆晏珩不在。
林羡撑着坐起，目光扫到门口：帆布帘子掀开一条缝，夜色与雪光透进来，衬得走廊尽头那道背影愈发挺拔——他背手而立，帽檐压得很低，像一株被雪压弯却不愿折断的松。
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单脚跳了两步，抓起靠在炉边的拐杖——一根被临时削平的拖把棍，顶端裹着纱布防滑。
掀帘，冷风猛地灌进脖子，她打了个哆嗦，却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风声还响。
二
“怎么不睡？”
男人没回头，却精准捕捉到她脚步。
林羡噎了一下，把军大衣裹紧，小声道：“口渴……顺便透气。”
陆晏珩侧身，让出风口的位置，身体替她挡住多半雪线。远处，车头的前照灯像一把巨大的手电，劈开黑夜与林海，照得雪尘飞舞。
“还有四小时到加格达奇。”他抬腕看表，表盘是老式上海牌，秒针“嚓嚓”走动，声音清脆。
林羡“嗯”了一声，不知该接什么。2025年的她，擅长用表情包终结话题；1983年的她，连名字都尚且陌生。
沉默半晌，男人忽然开口，嗓音被风吹得沙哑：“刚才做噩梦？”
林羡愣住——她确实梦见了公司：24小时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电脑屏上永远转圈的“Loading”，同事们面无表情地敲键盘，像被抽走灵魂的NPC。她拼命想关机，却找不到电源键，急得满头汗。
“你怎么知道？”
“你在哭。”陆晏珩说得很短，却笃定，“还喊‘打卡’。”
林羡耳根瞬间烧起来，幸好夜色藏住窘迫。她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陆营长……你晚上不睡，明天不困吗？”
“习惯了。”他顿了顿，补一句，“雪大，得守着。”
——雪大，得守着。
六个字，像钉子敲进她心口。2025年，她听到的永远是“数据得好看”“指标得达成”，第一次有人把“守夜”当责任。
她忽然鼓起勇气，仰脸问：“你们侦察营……一直这么过冬？”
“嗯。”男人抬眼，看向远处黑魆魆的林线，“零下四十度，雪厚一米，车马不通，给养靠马拉爬犁。战士们轮流凿冰取水，一锅水烧半小时，上面漂层冰碴，洗完脸睫毛结冰。”
他说得平静，像在背训练大纲。林羡却听得心口发紧，脑中闪过自己保温杯里永远45℃的枸杞水——原来同一时空，有人连一口热洗脸水都奢侈。
“那……会死人吗？”她声音发颤。
陆晏珩沉默几秒，薄唇轻启：“会。”
风雪恰在此刻加大，像要把这个“会”字卷走，又重重拍在她脸上。
三
远处，车头忽然发出两声短促汽笛，像暗号。陆晏珩抬手按住耳后微型对讲机——那是1983年部队刚配发的“小八一”，杂音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汇报：
“K14＋600……雪掩轨……工务段申请减速……”
男人眉心紧蹙，迅速回应：“收到，侦察营一排全体上车顶，协助除雪。完毕。”
他转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林羡脸上，声音低沉而简短：
“回车厢，锁门，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
说罢，他大踏步往车头方向走，军大衣下摆被风掀起，像一面逆风猎猎的旗。
林羡心口一紧，下意识伸手，却只抓住一把冰凉的空气。她单脚跳回门口，却不肯进去，扶着门框探头——
列车两侧，已有十几道黑影翻上车顶，腰间系着麻绳，像一串蚂蚁在银白的梁木上移动。铁锹与轨道碰撞，火星四溅，雪雾被车头灯光照得发亮。
她分辨不出哪一个是陆晏珩，却看见最前方那道影子，在狂风中弯腰、挥锹、直身，动作利落得像一把出鞘刀。
雪粒打在她睫毛，化成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分不清是冷是热，只在心里一遍遍重复：
——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四
约莫半小时，风势渐弱，车顶黑影陆续下降。最后一道影子停在门边，单手撑着栏杆，纵身跃下——
是陆晏珩。大衣肩头结满冰壳，眉毛与睫毛皆白，像被岁月瞬间染霜。
林羡悬着的那口气终于吐出，腿一软，拐杖“咣当”倒地。男人闻声回头，几个箭步冲来，在她跪倒前托住手肘：
“不是让你进去？”语气第一次带着急。
“我……我担心……”她声音发颤，却找不到合适身份，只能把话咽回肚子。
陆晏珩盯了她两秒，像要把她看穿，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单手把人打横抱起，掀帘进车厢。
炉火重新被添旺，暖意裹住冰凉的皮肤。赵芽芽和李杏仍在熟睡，鼾声此起彼伏，谁也没发现这段小插曲。
林羡被放在长凳，脚踝重新垫高。男人蹲下身，检查绷带是否渗血，确认无碍，才起身去摘墙上的搪瓷缸，倒了半杯热水递给她：
“压压惊。”
她捧着杯子，指尖仍抖，水面晃出细碎涟漪。陆晏珩垂眸，忽然伸出右手——
掌心摊开，一枚小小的、被体温焐热的金属物落在她手背——
是表盘上结霜的上海牌腕表，指针停在05:17。
“借你。”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下次做噩梦，就看表，秒针走一圈，天就亮了。”
林羡怔住，胸腔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涨满。
她握紧腕表，冰壳在掌心化开，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像偷偷溜出来的2025年的泪。
五
天快亮了。
车窗外的墨色渐渐稀释成深靛，远处林线浮现灰白轮廓，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墨。车头灯光熄灭，蒸汽在白雾里升腾。
林羡把腕表放在耳边，“嚓嚓”秒声坚定而清脆，像有人替她数着剩下的黑夜。
她侧头，看炉火旁那道背影——陆晏珩半倚墙，帽檐压下，遮住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累极，却不愿上床，像习惯与危险保持最短反应距离。
雪还长，夜还长，可秒针每走一步，就离天亮近一步。
林羡轻轻把表盘贴到胸口，无声地说：
——陆晏珩，谢谢你替我守夜。
——那么，天亮以后，换我守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