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有悔。
其月不知怎的,猜不透的深沉。
“他在性命最后一刻,选了你。”晴天霹雳之后,心生欢喜不可抑。
“放弃所有筹谋,割舍多年心血,断绝复仇。”月下无法辨知真假,但其月何须说谎。
是菩萨心肠,还是修罗手段?
月闻因月下而放弃,月下为月闻而拾起。
放弃复仇,才是复仇的开始。
“以女子之身封侯,独掌北境兵权。月下你得到的,较旁人而言,足够多了。但凡不入心,便对你无用。所谓情爱,想通放下,就造不成伤害。你是深思熟虑之后,被舍弃的那一个。待别有居心的二人,不必介怀。”
你死我活的争斗中,诛心是最快的法子。虽说不厚道,但人总该为自己多着想。
得知月下非月闻骨肉,二子心下生出松快之意。
月霁较月桢铁石心肠。
长久相依,真诚以待,月下为二人做下的,皆被看在眼里。纵然是顽石,十数载的不间断,也该水滴石穿。
彼时还可以嘴硬不认,而今想起,虽纠结难言,却可为己所用。往后不可陷迷其中,但亦不该视而不见。
在二人的猜想中,月闻怎会对他们卸下防备之心,一切都是惺惺作态。
月下想过最坏的可能。
父亲中毒,昏瘫在榻,一直不醒。哥哥报了仇,父亲也没死。月下想要的,还是没失去。
月下所求不过活着,无论是怎样地活着。
“可是兄长啊,你连这丁点儿怜悯都不肯施舍,亲手毁掉我们所有的可能。”月下追悔莫及,恨错难返。
在父亲与兄长间,她选了后者。
于将军而言,最好最想要的归宿,是为国为民,战死沙场。而她的父亲,半生戍边,却不得已死于阴谋诡计。
悔,转换成了恨。
“十数载岁月,我与父亲才是离你们最近的人。长年见不到一面,身份尊贵的主子,那般高高在上,俯瞰蝼蚁。”若非有用,若非视作棋子,怎得见威仪。
月桢明白月下背靠其月,因着月氏先祖同其月的情分,月下当然能够知晓旁人不知晓的秘辛。
其月只手遮天,颠覆天下。手中的权力,改朝换代也不是做不到。所有都隐于暗处,从未显现,亦未被发现。
哪有其月做不到的事,寻不到的人,得不到的物什。她是一个怪物,偏偏这样的异类,是人欲亲手创造。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抗无可抗。
月下终是择选月闻,承继月氏的一切。她再也不是粉黎花下,冲着他笑的小妹了。
月桢无力地笑起来。这样的结局,是他亲手种下的因,结出来的果,怎样都是要咽下去的。
主子给的毒药害不了命。使得好腿不良于行,走几步容易喘,手不离暖炉。北境的冬日,风刀霜剑割人肉。
手不离暖炉,毁去的嬉戏。
冬日雪覆盖,出门的次数少得可怜。偶尔见冰天雪地里,孩童痛快地跑喊。月桢在一旁,清楚看见她脸上的向往,眼里的渴求。
从呱呱落地,襁褓之中,到长大及笄。身旁都有月桢、月霁。月下的半生被窥探,活得犹如透明。
“不要怪这世间的人无情,有时连你自己都在欺负自己。”明知是毒,非要疯狂的赌。
“为何总有人,会认为自己是例外?”赌一个可能不存在的可能。
“将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本身就是一败涂地。”果然啊,她输得好难看。
一一对应,都在讽刺月下的可笑。
其月的话难听,不顺耳。所以没有人欢喜,注定独行。
“心甘情愿当奴仆,自轻自贱。”在北境,在月侯府,在月闻面前,在月下跟前。二人是少将军,前程大好。
“主子给了甚么呢?令人如此眼盲心瞎。”月下非要说尽伤人伤己的话,一股脑儿地翻出来。撕开伤口,血淋淋,索性一次捅到底。
月下缓缓蹲下身,直勾勾盯着月桢,不移开一瞬。
不曾见过的眼神,月下以往从不曾拿过这样的眼神对他。月桢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都于事无补。想说的不想说的,鲠在喉。
这么多年的毒药控制,所造就的坚韧心性,月下很好地将它们藏了起来。
“月桢。”月下直呼其名。“连这个名字都是父亲给的,是你仇人赐名。想来该是极其厌恶,却又不得不终生背负。就算死去,墓碑上刻的,也只会是这个名字。”
月下笑出了声,如杜鹃啼叫。
“我从其月那处得到一个秘密。”月下痴痴笑。
月桢想捂住耳朵,这笑不好,这话也不善。锁链阻止他的同时,也在提醒。他,是阶下囚,掌中物,失了资格说愿或不愿。
眼眸里有血丝,充血的红蔓延。满腔的恨意,不知抛洒何处。十数载时光错付,一直是旁人手中的刀。
月桢不够聪慧。该信的时候不信,不该信的时候又信。
过去的月下,不会骗哥哥。现在的月下,骗术高超,发现不了被骗。
“客人,时辰到了。”如鬼魅般无声无息。
月下跟着那人出去。
出了地牢,月下对着那人行大礼。
“区区六个字,贵客不必至此。”那人手足无措。“小人不敢当。”
“受得起。”月下起身。其月的人,钱银收买不了,开诚布公不失为一条好路。“月下实是有事相求。”
“贵客直说便是。”还不到时候,过早的知道,不是件好事。
月下折磨人的法子,不是严刑拷打,不是皮肉之痛。
从内而外,彻底摧毁。
念念不忘的仇恨,到最后一切都已来不及,不能回头之时,才得知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得到的全都失去,身陷不见天日的牢狱。
月下故意回头,眼中蓄意藏泪,让月桢心生希望。靠着月下给的虚情假意,在水牢活着。
眼角为作戏而渗出的泪,被抹掉。“我要他活着,腐烂地活着。”从父亲死的那一刻起,他们做出了选择,月下也做出了抉择。
“我不只要他们伤身哀悲,我还要诛他们的心。”多年苦求,仅剩一步之遥,唾手可得。转瞬之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我要他们每每回想,痛不欲生。造成今日局面,全是己身铸错。”月下用谎言骗。仇恨是真的,在他们那里变成假的。
善,是对恨最无解的报复。
月闻放下仇恨,月下捡拾仇恨,月氏二子承受仇恨。
无解,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