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照高台，一个颀长的身影向前倾去，伸手扶起地上的两人，令狐峥道：“先生大义，又为小辈良苦用心，令狐峥钦佩至极，一会若是愿意，我必倾心相待、倾囊相授。”

牛一方先有赠送铁马腿的恩义，现下又心甘情愿守卫铁马，一片赤诚之心，怎能不叫人钦佩敬重。令狐峥对兔一会这个娃娃本就有几分欣赏与喜欢，心下暗忖一番，就没拂了牛一方的良苦用心。

牛一方大喜过望，携兔一会叩首拜谢。兔一会抬起头来，晶亮的眼睛里交杂着欢喜与感伤，拜入名师门下为喜，与师父分离则伤；悲喜交集之下，他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一会拜见师父！”

令狐峥应了一声“好！”复将新徒搀起来，殷殷叮嘱道：“一会，你拜入我令狐峥门下，成为太白门弟子，但有一事须牢记于心：你此生有两个师父，往后你随令狐师父及四个师兄居于太白门，练武学道；然你与牛师父的师徒情分并未斩断，每年八月十五你就往瓜洲古渡来，与师父团聚。”

拜入新师门，竟也不必斩断过往！兔一会心头涌起的狂喜之情一下子就翻腾到眼中，化作感激，道：“是，是，徒儿遵命！”话音一落，身后就传来一声叫唤，“小师弟，接酒。”

兔一会闻声转头，一个酒碗已抵到他鼻尖前，酒香淡而清冽，梅兰竹菊四鸽捧着酒碗，围了上来，菊鸽笑嘻嘻说道：“喝下这碗酒，从今往后，太白门就是四鸽一兔！”

兔一会随师父久居太白门，与四小鸽相处融洽愉快，如今五人成了师兄弟，他心中自也欢喜，当即接过酒碗，学着大人的模样，道：“谢过四位师兄，小师弟先干为敬。”他仰头就饮，灌得猛了些，却无半点不适。

兔一会惊诧道：“这酒不烈！”四小鸽饮尽碗中酒，竹鸽笑道：“你年纪尚小，不宜喝烈酒，且再过几年罢。”兔一会应声答道：“是！”

铁马之下收徒，百年难得一遇，江湖众人纷纷围上来贺喜。敬酒一碗接一碗，令狐峥盛情难却，连着喝了四五碗，敬者依旧络绎不绝，四小鸽忙挺身而出，替师父挡酒。

虎跃端着酒碗，走向牛一方，道：“守马官一生与铁马为伴，清苦孤寂，邙山小虎敬先生大义！”牛一方心头微微一热，道：“燕山亡故，铁马归来，当守马官是我最好的归宿！”两人对敬而饮，江带鹤及凤凰二衣亦围上去，举酒敬豪杰。

倚天教三鹰也提着酒坛来敬牛一方，渐渐的，人潮便在令狐峥与牛一方之间来回涌动。兔一会看着新旧两位师父被围着敬酒，心中踌躇着该向哪一边，但见令狐峥身旁围着四小鸽，他便快步走向牛一方，伸手拦下了戴天山派蓝鲸的酒，道：“我师父是出家人，不胜酒力。”

倚天教青霄、昊天、玄霜三鹰哈哈大笑，道：“这徒儿年纪虽小，却护师得很啊！”牛一方拍了拍小徒弟的脑袋，道：“无妨，今夜热闹，一醉方休又何妨！他日，瓜洲古渡只有为师与铁马，可就冷冷清清了！”他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又与黑白双蝠推杯换盏。

众人酒兴正浓，畅饮痛快时，五台山智通大师前来告辞，道：“阿弥陀佛，老衲亲眼目睹铁马回归瓜洲古渡，江湖八大派立下铁马盟约，心愿已了，这便告辞了！”话音一落，他身形疾转如风，已至高台边缘，纵身一落，沿着石壁飘然而下。

智通大师一走，高台上的老者更是寥寥无几。林螳风正忙着与湘水门的蜻蜓兄妹等人讲解铸造铁马的艰辛历程；林螂风拉着燕时飞，抱怨道：“小圣无意收徒，徒弟自己送上门；我有心收徒，有人却千推万拒。”九天宫的凤惊欢三姐妹自成一伍，三人抱着酒坛，退到高台西南一隅，赏月饮酒，好不惬意。

马如虎目光扫视一圈，一众年轻的江湖弟子，各人有各人的欢欣愉乐，唯他迎风顾影，碗中酒水竟尚未饮尽，心头不免又多出几分孤单落寞之意。吕麝岩瞧他怔怔出神，问道：“师父有何心事？”马如虎自嘲而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物是人非，风光易主。你们师兄弟三人去与别派的师兄弟们多喝几杯罢！”

“是！”马韩湘、张狲果、吕麝岩三人领了师命，拎起一坛酒，径向倚天教而去。鹿骄嵘与庐山派素无多少交情，无意与他们多饮，身子微微侧转，迎向天上明月；金徽、赤水、闰师三雁立即绕上前来，替她挡下了庐山派的三碗酒。

月明星稀，江风猎猎，古渡高台热闹非凡，人潮涌动，酒香浓郁，醒醉喧哗。毕月乌与派中弟子畅饮一番，就悄悄离了人群，拎了一个黑色酒坛，独坐一旁，连喝三大碗，却不觉尽兴。

“师姐，黑坛子的酒烈，当心醉了。”不知何时，壁水㺄已来到身旁。毕月乌紫色的背影承着月色，纤细中偷出几分孤寂凄清，她道：“铁马回归瓜洲古渡，江湖同庆，醉了就醉了罢。”

壁水㺄问道：“师姐，你后悔了么？”她言下所指自然是斩断情缘一事，林带猿独自游历江湖，天大地大，不知行至何方，铁马重归瓜洲古渡这般大事，竟也未现身。

毕月乌举起大碗，饮尽碗中烈酒，手上铃铛颤动，发出叮铃脆响，她豁然起身，江风将一身紫衣吹得飒飒飞起。面对皎皎明月、汤汤江水，毕月乌道：“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落子便无悔！纵有遗憾，都付与空中明月罢！五月是天地一片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银汉迢迢不常见，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身后跟着几只流萤，忽然间又有几只小白蝶一掠而过。

罗蒲衣提着小酒坛、端着大酒碗，向虎跃走去，身前几只白蝶翩翩绕飞，她盈盈一拜，道：“蒲衣有幸得烟姑前辈授予御蝶之术，心中一直惦念着她老人家。今夜本想当面敬她老人家一碗酒，答谢传授之恩，但烟姑是清风洒兰雪一般的人物，如今又隐于尘俗，这碗酒就请小虎掌门代烟姑饮下罢。”

盛情拳拳难却，虎跃欣然答应，道：“好！虎跃替婆婆接了罗姑娘这碗酒，多谢惦念！”哐当一声酒碗轻碰，两人同时举碗，脖仰而酒尽。罗蒲衣又往两人碗中倒了酒，虎跃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却听她说道：“小虎掌门乃少年英雄豪杰，这一碗酒，蒲衣敬英豪。”

虎跃心中略略欢喜，道：“承蒙抬爱，先干为敬！”这碗酒饮尽，蒲衣见朱鹮衣站在身旁，眼珠提溜一转，又继续倾坛倒酒。虎跃摸不清姑娘家意图，满眼茫然；罗蒲衣笑道：“第三碗酒敬小虎掌门与鹮衣师姐，预祝二位早日结成连理！”

话音一落，朱鹮衣脸上顿时飞来两片红晕，她面皮儿本就薄，被师妹当众打趣，心头落满娇羞，虎跃亦也微微羞怔。罗蒲衣笑嘻嘻说道：“这一碗我先干为敬，喝与不喝，两位随意。”她将碗中美酒喝得干干净净，偷眼瞧向虎鹮二人。

既是祝福之酒，焉能不喝，虎跃面露喜色，道：“多谢。”鹮衣眼里娇羞未减，也一同举碗畅饮，望着两个空碗，罗蒲衣嘻嘻一笑，挥了挥手，带着几只白蝶一溜烟跑向了原带羖。

朱鹮衣目光随师妹的身影及白蝶而去，又望向天边明月，澄澈的眼眸中羞意褪却，却生出几分愁绪。虎跃问道：“鹮衣为何事忧愁？”朱鹮衣便拉了虎跃的手，两人退到高台边缘，她才低声说道：“八月十五月圆夜，九九重阳节也近在眼前了。”

脑中灵思骤至，虎跃顿时明白她话中所指与心中的为难。朱猊离开湘水门时，四小君曾交待朱鹮衣，待到重阳日就返回烟迟林，研习朱蛛留下的医书。往年朱鹮衣回烟迟林小住，朱猊态度极其冷淡，如今鹮衣知晓自己非其亲女，身份更是尴尬，但重阳节迫在眉睫，该不该听从四位师兄的叮嘱，按时回到烟迟林，鹮衣已左右为难了好几日，现下依旧难做决定！

虎跃握住了鹮衣手掌，道：“四位师兄既有交待，如何不遵？明日我们就启程，我陪你前往烟迟林，拜见居士。”此话如定心丸一般，抚平了朱鹮衣心头所有的忧愁顾虑，她浅浅一笑，眼中暖意翻涌，道了一声：“好！”却转身跑开了。

鹮衣奔到铁马之下，拎起一个小酒坛，又快步跑回虎跃身边，往两人碗中倒满酒水，说道：“小虎掌门相随与共，鹮衣以薄酒一碗，聊表谢意。”她故作庄重，但眼波翻涌间又透出几分欢喜。

虎跃心意激荡，道：“能与鹮衣携手，乃邙山小虎之幸，美酒一碗，一敬佳人康乐，二敬今生诺言不敢忘，三敬来日情意永绵长。”月影落入酒中似玉璧，微微一晃，被虎鹮二人吞入口中。酒水入腹，带来阵阵辛辣，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无限欢欣甜蜜。

虎跃隐约听到有人在唤他，便携鹮衣归于人群热闹中。朱鹮衣与诸位师姐师妹游走于各派之间，畅饮一番，酒劲渐渐上头，左右环顾之际，独独不见了荷衣身影，而梨衣却从远处走来。

朱鹮衣问道：“荷衣醉了么？”春梨衣道：“不胜酒力，在远处的大石头上歇着呢！”江带鹤与诸位掌门及江湖义士豪饮甚久，此刻正搜寻荷衣身影，听了鹮梨二衣的对话，心下担忧，疾步向远处走去。

夜色茫茫中，眼前是一块漆黑大石。月色轻薄如纱，披落在一女子身上，不是荷衣是谁？荷衣一身天水碧衣裳，如小荷斜倚般枕着胳膊、半个身子倚靠在石上，只露出半张面庞，原本白腻的肌肤透着淡淡红晕，灿若秋日里的海棠花，一弯细长峨眉远看若山斜，近看似墨染。

平日里的荷衣淡雅清丽，微醺浅醉的她则平添了几分娇艳。江带鹤胸口一热，心意激荡，他快步上前，轻轻扶起佳人，问道：“荷衣，可觉难受？”

夏荷衣睁开朦胧醉眼，见了眼前人，眸中亮光闪闪，灿若星辰，说道：“今夜的酒好烈啊，我的酒量又不及姐姐那般好。大师兄，你莫要笑话我！”她身子娇娇软软，半倚半靠在江带鹤怀里，身上的甜香味儿混着淡淡的酒香气味，将眼前人团团包裹。

江带鹤情难自已，低头在佳人脸上亲了一记，一触即离。荷衣双眼微阖，只挥了挥手，口中喃喃说道：“有蝴蝶！”江带鹤心中一惊，暗自好笑，喝醉的荷衣神识并未清明，只以为是蝴蝶贴脸飞过，当真可爱十足，她又问道：“蒲衣来了么？”就挣扎着要离开怀抱。

江带鹤身子一转，携荷衣一同坐在大石之上，低下肩膀让她倚靠，道：“蒲衣没来。”荷衣缓了片刻，脑袋儿稍稍清醒，才抬起头来，眼角眉梢却是无限羞赧，道：“清风吹酒醒，大师兄，你去罢！铁马归来，江湖同庆，今夜必是豪饮千百杯，不醉不休的。”

江带鹤道：“铁马脚下的酒坛子空了大半，许多江湖同门已酒酣大醉，我也当适可而止了。”荷衣睁大双眸，向远处眺望，只见月色澄澈如水，人影如潮涌动，忽而向左忽而向右，耳边依稀是喧闹大笑声，她看不真切，便问道：“谁醉了？”

江带鹤道：“鹅衣、鹂衣两位师妹已现醉态，凤凰两位师妹也不敢再饮，带驹师弟抱着酒坛子席地而卧。邙山派的方井利、苏占魁两位师弟脚步已虚浮；戴天山派的赵雷獐、石霜狛两人捧着酒碗互敬互饮，方才我路过时已见二人醉眼迷蒙……”

两人如闲话家常一般，江带鹤点数众人酒后百态，荷衣听得津津有味。“三口蛙醉得厉害，拉着黑白双蝠胡言乱语呢！太白门四小鸽替长庚挡下几碗烈酒，醉意上头，寻了个空旷的地方，随性而眠，他们新的小师弟兔一会在一旁照料着。倚天教三鹰三雁倒是量如江海，豪饮一斗依旧面不改色，叫我十分佩服。”

荷衣听到“倚天教”三字，精神登时一斗，着急又关切地问道：“我姐姐呢……我姐姐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