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初冬,咸阳城飘了场碎雪,聚文斋的窗纸蒙着层薄霜。陈砚正临帖写《砚经》中“孝”字,墨汁刚落纸,便听“吱呀”一声,木门被撞得晃了晃。
一个穿补丁棉袄的六十余岁老者跌进门来,未等陈砚开口,“扑通”跪在青砖地上,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啪”的一声,红印当即显在颊上。陈砚手中的笔“嗒”地掉在砚台里,忙绕出案几去扶:“老丈快起!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
老者被拽起身时仍不住发抖,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话:“先生……您是陈先生吧?我是城外孝悌村的林孝实,求您救救我娘,救救我家!”
陈砚引他到火炉边,倒了杯热茶递去:“老丈先暖口气,慢慢说。您娘怎了?家里又出了何事?”
林孝实捧着茶杯,指节泛白,缓缓道来——他家有位八十二岁的老母,小雪那日染了风寒,没几日便没了气息。他哭着请人打了棺木,正要下葬时,棺材里突然传来“咚咚”的声响。
“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林孝实喝口热茶,声音仍发颤,“村里人都说诈尸了,要烧棺材。我不肯,扒着棺材喊娘,里面竟传来她的声音:‘孝实,娘冷’。”
他哆哆嗦嗦求人打开棺盖,老太太竟坐了起来,眼睛睁得溜圆,寿衣都被汗浸湿。林孝实又惊又喜,以为菩萨显灵,赶紧把娘抱回家调养。可没过几日,他便觉出不对劲。
老太太醒后再没说过家常话,白天总坐在炕沿上盯着墙嘀咕,问什么都不答;到了夜里就找东西,一会儿说蓝布衫被“黑影”偷了,一会儿说灶上陶罐被“尖耳朵”换了,吵得家里鸡犬不宁。林孝实只当她病糊涂了,顺着说布衫在箱里、陶罐没换,老太太却突然瞪他,眼神淬冰:“你撒谎!那黑影昨晚还在窗根下瞅我,你没看见?”
后来他带娘去村外晒谷场散心,买了麦芽糖、拨浪鼓,老太太玩时状态稍好,可一停手便又吵闹,家人跟着上火。更吓人的是前儿夜里,刮着西北风,炕正热,老太太突然坐起来拍着炕沿喊“要吃茄子”。
“寒冬腊月哪来的茄子?”陈砚皱起眉。
“可不是嘛!”林孝实一拍大腿,脸色发白,“我跟娘说‘等开春就种’,您猜她怎么说?”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她说‘没有茄子,就吃瘸子’。”
这话出口,陈砚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热水洒在手上都未察觉——林孝实左腿早年受伤,走路一瘸一拐,老太太这话分明是冲他来的。
“我当时吓得浑身打颤,”林孝实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娘说完就盯着我的腿看,眼神跟饿狼似的。我连夜躲去灶房,听着她在屋里来回走,脚步声‘咚、咚’的,像敲在我心上。”
更让他害怕的是昨日,村里王二婶上门送菜,刚进门就被老太太拽住手。老太太盯着王二婶的头发突然笑了:“这头发黑得亮,能做绳儿捆‘东西’”,吓得王二婶挣脱了就跑,再也不敢上门。
陈砚听罢,取来《推背图》翻到第五十七象——“经年慈风魔”。但只见:
画面中央是座高台,台上宝座坐着位高龄老妇,衣袖与袍摆间,隐隐有几缕黑色阴风,形如毒蛇鬼魅。旁侧配诗四句:
“岁月绵长易昏庸,责难老成起妖风。
重创托词疏朝觐,高堂作魔渐架空。”
“先生,我娘以前不是这样的,”林孝实见了图像,红了眼眶,“她年轻时为给我治病,寒冬腊月去河边洗衣换钱;我爹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从没说过重话。她现在这样,肯定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求您救救她!”
陈砚放下书卷,沉声道:“孝是美德,是做人的基本准则,但万不可因孝损了自身。老丈您说母亲从前温和,如今这般,便是她的本心已被邪祟所困。我所修的‘砚’,求的是‘融’而非‘夺舍’——是要保留她原本的善良本心,与正念相融;那些夺舍他人躯体的,从来都不是善魂。您需做的,是帮母亲找回原有的善魂,取代此刻占着她躯体的邪祟。这话许是复杂,我且为您逐句解诗。”
他指着诗句,缓缓道:“第一句‘岁月绵长易昏庸’——您娘年已八十二,经风寒大劫后,身子如老木受潮,易被邪祟钻空。这‘昏庸’不是说她本身糊涂,是老来体弱,清明本心被邪祟侵扰,才变得不清不楚、失了魂。
第二句‘责难老成起妖风’——‘老成’说的就是老丈您,心善又重孝,邪祟占了您娘的躯体,便借她的模样来折磨您。您既不能对她动手,又放不下孝心,偏生被邪祟拿捏住了软肋。
第三句‘重创托词疏朝觐’——是说您既要敬着母亲的躯体,更要顾好自己的身子。娘是您的亲长,可您的性命亦是根本。我修‘砚’,便是要修好自身灵魂,让善魂有传承,您更该护好自己,才有后续之力。
最后一句‘高堂作魔渐架空’——‘高堂’指您的母亲,如今她看似是娘,躯体里却是邪祟,这便是‘作魔’;‘架空’是说邪祟正慢慢挤走她原本的善魂。您需对她的躯体先保持适度距离,再慢慢寻回她的善魂——只是这善魂能否找回,终究要看您的定力与造化。”
说罢,陈砚又补了几句实在法子,语气恳切:“老丈,我听闻邪祟缠您母亲时,竟在暗中耗您阳寿——此事非同小可,您万不能陷进‘以命换孝’的迷局。您且想,母亲若清醒,见您为她耗损生机、日渐憔悴,只会比自身遭难更痛;如今邪祟正借您‘救母心切’的执念吸您阳气,您若真折了阳寿,往后谁来守着母亲的躯体、盼她善魂归位?那才是真的不孝。”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守住您的阳寿根基:每日晨光初现时,在院中站定片刻,吸几口清气;夜里亥时前务必安歇,别让愁绪熬坏了精神;三餐哪怕食不下咽,也得强吃几口温热米粮——这些寻常事,正是护您生机的根本。您守住了自己,才算断了邪祟‘借母耗您’的路。”
“待您阳寿根基稳住,再寻唤魂之法,不必求剑器、盼佛道。您手中最能克邪的‘利器’,原是您与母亲间浸了烟火气的旧时光。您可寻出她当年为您缝的棉袄,若袖口有补丁,便摩挲着补丁在她耳侧说:‘娘,这棉袄是您几十年前做的,那年冬天我穿去学堂,同学都夸您手艺好,说比谁的都暖和。’若她曾爱腌咸菜,就把她常用的陶罐找出来擦净,放在她眼前道:‘娘,您腌的萝卜干最下饭,我去年试着腌了回,总少点您当年的味道,还等着您来教我呢。’”
“这些暖意旧事,是您母亲善魂的‘根’。邪祟能占她躯体,却抵不过这般刻在骨血里的温情。您每说一次,便是帮她的善魂多聚一分力,慢慢压下邪祟的戾气。哪怕她眼下无回应也别急——邪祟耗您阳寿,本就是怕您清醒;您越稳住心神、越念及旧情,邪祟便越慌。”
“若此刻实在无法靠近,您便将那些旧物件放在卧室案头,每日晨起对着物件说段旧事,夜里睡前再道一句‘娘,我今日安好,等您回来’。这不是空等,是用您的生机牵住她的善魂,让她知道您安好,也让她的善魂有个念想可依。”
“您要记牢:邪祟最怕的从不是蛮力对抗,而是您‘守己存念’的定力。您护住阳寿,便是护住救母的底气;您念及旧情,便是唤回母魂的钥匙。莫急,莫慌,您安好一日,便为母亲多留一日归期——这才是眼下最该走的路。”
林孝实听罢,原本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他对着陈砚深深作揖:“多谢先生指点,我这便按您说的做,定守住自己,也盼着能唤回我娘的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