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的不再是青石,而是滚烫粗粝的砂砾。风,不再是圣都温驯的穿堂风,而是裹挟着沙粒、带着哨音、无休止抽打在车篷上的狂野怒兽。空气干燥得如同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西海戈壁,用它最原始、最暴烈的姿态,迎接了这支来自圣都的流徙队伍。
五百塔府精锐早已舍弃了骏马,换乘了更能适应沙海的骆驼。霜色鳞甲外罩上了防风沙的粗布斗篷,人人脸上都蒙着厚厚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双警惕而疲惫的眼睛。队伍在连绵起伏、如同凝固巨浪般的沙丘间艰难跋涉,留下的足迹很快就被无情的大风抹平。
江侯疏骑在一匹高大的单峰驼上,墨色劲装外罩着玄色披风,风帽拉得很低。面巾之上,只露出一双沉寂如寒潭的眼眸,倒映着无边无际、单调得令人绝望的土黄色。酷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远处偶尔可见几株顽强扭曲的枯木,如同向天祈求的骸骨。沙尘暴如同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苏醒,卷起遮天蔽日的黄墙,将他们彻底吞噬。每一次遭遇风暴,都是对意志和体能的极限考验。
队伍沉默得如同送葬。只有驼铃单调的叮当声,和风沙的呼啸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旅途的孤寂与艰辛。每隔三五日,才能在一片偶然发现的、巴掌大小的绿洲边缘短暂休整。浑浊的水洼、几株低矮的沙棘、几颗苦涩的野果,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每当此时,安宁郡主绮儿便会带着侍女,默默地收集一切可用的水源和食物,分发给疲惫不堪的护卫们。她动作麻利,言语极少,如同一个尽职的管事。
随着骆驼的步伐终于踏上相对坚实、能看到稀疏植被的戈壁滩,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干燥似乎也减轻了一分。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抹深色的轮廓——安宁城。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疲惫的队伍中漾开涟漪。护卫们挺直了些腰背,骆驼的步子似乎也轻快了些。
这日傍晚,队伍行至一片稍大的绿洲。几棵高大的胡杨树撑开稀疏的树冠,投下珍贵的荫凉,一弯浑浊但可饮用的水洼如同宝石镶嵌在黄沙之中。众人精神一振,纷纷下驼卸鞍,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享受这难得的喘息。
然而,就在水囊刚刚灌满,篝火尚未点燃之际——
“呜——呜——呜——”
一阵低沉、苍凉、带着原始野性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四周的沙丘背后骤然响起!声音穿透暮色,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紧接着,无数身影从看似空无一物的沙丘顶端、沟壑之中冒了出来!他们穿着色彩斑斓、拼接粗糙的兽皮或粗布短褂,头上裹着防风沙的头巾,脸上涂抹着赭石色的油彩,手持长矛、弯刀等五花八门的武器。他们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哨和呐喊,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下沙丘,瞬间将这片小小的绿洲连同江侯疏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粗犷的杀气混合着汗味和风沙的气息,扑面而来。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异常神骏的黑色骏马,身材魁梧如山,满脸虬结的络腮胡如同钢针,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中擎着一柄寒光闪闪、分量惊人的斩马刀,刀尖遥指被围在核心的江侯疏一行,声如洪钟,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我塔塔尔部落的猎场领地!速速报上名来,否则休怪刀枪无眼!”
塔府护卫反应极快,在号角响起的第一时间便已结成圆阵。霜色鳞甲在夕阳下反射着冷光,长刀出鞘,弓弩上弦,将江侯疏和安宁郡主死死护在中央。训练有素的肃杀之气,与包围者的狂野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江侯疏在阵中,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包围者的装束和为首那彪形大汉。他压下心头瞬间的惊疑,手按腰间佩剑,朗声回应,声音清晰沉稳,穿透嘈杂:
“原来是塔塔尔部落的勇士!误会了!” 他示意身旁护卫稍安勿躁,从怀中取出一卷盖有帝国玺印的明黄文牒,高高举起,“本人乃是圣都圛兴护塔侯府少主,江侯疏!这位是我的夫人,圣上亲封的安宁郡主!我等奉圣命,前往安宁郡主的封地——瀚海郡安宁城!途经贵宝地,只为借道休整,补充水源,绝无冒犯之意!还望首领行个方便!”
“护塔侯府?安宁郡主?”那虬髯壮汉闻言,脸上的凶悍之色明显一滞,铜铃大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仔细打量着江侯疏手中的文牒,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寻常商旅的护卫,以及被护卫在中间、虽风尘仆仆却难掩贵气的安宁郡主。
片刻的沉默后,虬髯壮汉猛地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他大步走到江侯疏面前,并未接文牒,而是单膝跪地,右拳重重捶在左胸,行了一个戈壁部落最郑重的礼节,声音变得恭敬而洪亮:
“原来是圣都来的小侯爷和郡主殿下!塔塔尔部首领泽布,有眼不识真神,冒犯尊驾,万望恕罪!” 他抬起头,虬髯脸上满是歉意和真诚,“这片绿洲确为我塔塔尔部世代守护的祖地,近来宵小觊觎,故而族人警惕了些。惊扰贵人,实非本意!”
随着泽布首领的下跪行礼,包围圈瞬间松动。塔塔尔部落的战士们面面相觑,犹豫片刻,纷纷将手中五花八门的武器垂下,脸上的敌意迅速被好奇和敬畏取代。圣都,护塔侯府,郡主……这些名字对他们这些戈壁深处的部落民来说,如同云端的神祇,遥远而威严。
泽布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络腮胡都仿佛舒展开来:“小侯爷,郡主殿下!今日能在这茫茫戈壁迎上圣都贵人,是我塔塔尔部莫大的荣幸!请务必赏光,移步我部落营地,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也为方才的冒犯赔罪!”
盛情难却,更兼这茫茫戈壁,能得到一个强大部落的善意,对前路至关重要。江侯疏与绮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她微微点头,便对泽布拱手道:“泽布首领盛情,江侯疏却之不恭。叨扰了。”
塔塔尔部落的营地建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山下,用巨大的兽皮和粗壮的胡杨木搭建起一座座圆顶帐篷。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巨大的篝火早已熊熊燃起,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戈壁夜色的寒意和荒凉。
泽布果然拿出了部落最高的礼遇。篝火上架着整只烤得金黄流油、香气扑鼻的沙地岩蜥,旁边是成坛成坛自酿的、带着浓烈果香和辛辣气息的沙棘酒,还有用粗糙陶盆盛放的、在戈壁中显得尤为珍贵的沙棘浆果和一种甘甜多汁的沙漠根茎。
部落里最美丽的少女们穿着缀满彩石和骨片的衣裙,在篝火旁围成一圈。她们赤着双足,踩着鼓点,腰肢扭动如灵蛇,手腕脚踝上的骨链叮当作响,口中唱着悠扬而野性的歌谣。火光映照着她们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和充满活力的笑容,舞姿原始而充满生命力,如同戈壁中怒放的花朵。
盛大的篝火晚宴开始了。泽布亲自为江侯疏和绮儿割下最鲜嫩的烤肉,奉上最醇厚的美酒。部落的勇士们轮番上前敬酒,表达着对圣都贵客的敬意。江侯疏虽然心中郁结未解,但面对这份质朴的热情,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事,强打精神应对。他谈吐得体,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的优雅与见识,更让泽布等人敬服。
绮儿坐在江侯疏身侧,安静地小口吃着浆果,目光偶尔掠过那些热情奔放的舞者,又落回江侯疏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比往日更坚毅的侧脸上。他正与泽布谈论着沙漠中的水源和星辰辨别方向的方法,声音沉稳有力。这一刻的他,似乎暂时摆脱了圣都的阴霾,显露出另一种属于辽阔天地的光芒。只是这光芒,依旧与她无关。她垂下眼帘,掩去眼底一丝淡淡的失落。
气氛正酣,众人围着篝火,被热情的长老拉着手臂,笨拙地学着部落舞蹈的步法,笑声和鼓点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戈壁夜空中回荡。
突然!
“报——!”
一声凄厉惊恐的呼喊撕裂了欢乐的氛围。一个塔塔尔战士连滚带爬地从营地外围的黑暗中冲进火光范围,脸上满是尘土和惊惶,声音嘶哑地喊道:
“泽布首领!不好了!厥厥坦部!厥厥坦部的大队人马,从峘沙谷方向杀过来了!距离营地不到五里!”
“什么?!”
泽布首领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般的暴怒!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盛满美酒的陶碗被他狠狠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阿穆丹!你这背信弃义的小人!”泽布双目赤红,虬髯戟张,如同被激怒的雄狮,声音震得篝火都为之一暗,“所有塔塔尔的勇士!拿起你们的武器!上马!准备迎战!”
欢乐的鼓点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恐地退到一边。篝火旁瞬间乱成一团,男人的怒吼、女人的惊叫、孩童的哭喊、刀剑出鞘的铿锵声混杂在一起。刚才还沉浸在欢宴中的塔塔尔战士,瞬间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战士,纷纷扑向自己的坐骑和武器。
江侯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起。他一把拉住暴怒欲冲的泽布:“泽布首领!发生了何事?厥厥坦部为何深夜来袭?”
泽布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语速飞快地解释:“小侯爷有所不知!这戈壁上有两大部落,我塔塔尔,还有那该死的厥厥坦!百年来,我们虽有摩擦,但大体相安无事!可就在两个月前,阿穆丹那厮,突然翻脸,硬说我们两族交界处的‘番兹绿洲’是无主之地!那绿洲明明是我塔塔尔部世代放牧、取水的祖地!他们厥厥坦拥有的绿洲比我们多得多!这分明是贪得无厌,蓄意挑衅!”他狠狠啐了一口,“前些日子已经打了几场小仗,各有损伤。没想到今夜,他们竟敢趁我部落举行欢宴,疏于防备之时,倾巢来袭!这是要灭我塔塔尔部啊!”
江侯疏眉头紧锁。部落争端,他身为帝都贵族,本应置身事外。但此刻身陷其中,更兼泽布部落对圣朝忠心耿耿,又热情款待于他……况且,值此帝国风雨飘摇之际,西陲的稳定也关乎安宁城的未来。心念电转间,他已然有了决断。
“取我甲胄来!”江侯疏沉声下令。
“公子!”一直沉默的绮儿忍不住低呼一声,眼中满是担忧。
江侯疏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心,我自有分寸。”他迅速穿戴好护卫递上的霜色鳞甲,戴上护臂,接过自己的长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久违的战场气息似乎唤醒了他血液中属于护塔侯府的骄傲与力量。
他翻身上马,对泽布道:“首领,我随你前去看看!若有可能,当以调解为上!”
泽布看着瞬间变得英气逼人、如同战神般的江侯疏,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和振奋,大吼一声:“好!多谢小侯爷!塔塔尔的勇士们,跟我来!”
两支人马在营地外一片相对开阔的戈壁滩上轰然对撞!
厥厥坦部的人马果然来势汹汹,人数似乎比塔塔尔部更多,黑压压一片,如同移动的沙暴。为首一人,身材同样高大魁梧,骑着一匹黄骠马,手持一柄巨大的狼牙棒,正是厥厥坦部首领阿穆丹。他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狞笑:
“泽布!你这只守着金蛋不会下崽的蠢驴!番兹绿洲是无主之地,能者居之!你塔塔尔部占着茅坑不拉屎,识相的,乖乖带着你的人滚蛋,否则,今夜就让你塔塔尔部从戈壁上消失!”
“放屁!阿穆丹!”泽布怒发冲冠,手中斩马刀直指对方,“你们厥厥坦的绿洲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贪心不足蛇吞象!想要番兹绿洲?除非踏过我泽布的尸体!”
“冥顽不灵!那就去死吧!”阿穆丹眼中凶光暴涨,狼牙棒高高举起,“厥厥坦的勇士们!杀光他们!夺下绿洲!”
“杀——!”两边的吼声震天动地,如同两股汹涌的浊流,眼看就要狠狠撞在一起,溅起血色的浪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霜色的闪电,骤然从塔塔尔部的阵中激射而出!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江侯疏胯下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目标明确,直取厥厥坦部阵前耀武扬威的首领阿穆丹!
阿穆丹正沉浸在即将碾压对手的狂热中,根本没料到塔塔尔部阵中会突然杀出如此一个煞星!等他惊觉一股冰冷的杀气迫近时,江侯疏的长枪已经如同毒龙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点向他周身要害!
“什么?!”阿穆丹大惊失色,仓促间挥动沉重的狼牙棒格挡。然而江侯疏的枪法刁钻狠辣,融合了帝国顶尖的武技,岂是他这戈壁蛮力可比?枪尖如同灵蛇,避开狼牙棒的锋芒,或点或挑或刺,专攻其力道转换间的空隙和甲胄薄弱之处!
叮叮当当!火星四溅!
阿穆丹空有一身蛮力,却被这迅疾如风、变化莫测的枪法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狼狈不堪。他座下的黄骠马也被这凌厉的攻势惊得嘶鸣连连,不断尥蹶子。几个呼吸间,阿穆丹身上已被枪尖划破数处皮甲,虽未重伤,却惊得他冷汗涔涔!
“下马!”江侯疏一声清叱,看准阿穆丹格挡时露出的一个巨大破绽,长枪如电,精准地刺向他持狼牙棒的手腕内侧!
“啊!”阿穆丹手腕剧痛,再也握不住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巨大的惯性让他身体猛地一晃!江侯疏手腕一抖,枪杆顺势横扫,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在阿穆丹的腰肋之上!
“噗!”阿穆丹如遭巨锤轰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庞大的身躯再也无法在马鞍上坐稳,如同一个沉重的沙袋,轰然一声栽落马下,激起一片尘土!
全场死寂!
无论是杀气腾腾冲锋的厥厥坦战士,还是正准备拼死抵抗的塔塔尔勇士,全都被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幕惊呆了!他们敬畏如神明的部落最强勇士阿穆丹,竟然……竟然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奇怪甲胄的人,三两下就打落马下?!
江侯疏勒住战马,长枪的雪亮枪尖稳稳地悬停在阿穆丹的咽喉前,不足一寸!冰冷的杀气牢牢锁定了他。
“都住手!”江侯疏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战士的耳中,“再有妄动者,休怪我枪下无情!”
这声断喝如同定身咒。已经冲到阵前的厥厥坦战士硬生生刹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躺在地上、被枪指咽喉的首领。塔塔尔部的人马也停下了动作,敬畏地看着马背上那个如同天神下凡的身影。
阿穆丹躺在冰冷的沙地上,胸口剧烈起伏,肋下剧痛,喉头更是被那冰冷的枪尖激得寒毛倒竖。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马背上那个居高临下、面容冷峻的年轻人。火光映照着对方精致的甲胄和那张年轻却透着无边威严的脸。阿穆丹眼中充满了惊骇、屈辱,更多的是无法理解的不甘和困惑。
“你……你到底是谁?!”阿穆丹嘶哑着嗓子,声音带着血沫,“为何要帮塔塔尔部!他们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
江侯疏目光如寒星,俯视着地上的败将,声音沉稳而清晰:“我乃圣都圛兴护塔侯府少主,江侯疏!今日途经此地,受塔塔尔部泽布首领款待,并非受其雇佣,更非为其助拳!” 他手中的枪尖微微抬起,却依旧笼罩着阿穆丹,“我身为朝中之人,本不该介入尔等部落争端。然,值此帝国西陲,更应各族和睦,共御风沙,守望相助!岂能因一区区绿洲水源,便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阿穆丹从未听过的、属于文明理性的高度,如同重锤敲打在阿穆丹混乱的心头。
江侯疏缓缓收回了长枪,翻身下马。他走到阿穆丹面前,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阿穆丹首领,请起。”江侯疏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真诚,“我今日出手,非为伤你性命,亦非为助塔塔尔部灭你厥厥坦。只为阻止这场无谓的流血,平息这场兄弟阋墙的干戈!番兹绿洲归属,自有公理可循,何须诉诸刀兵?戈壁瀚海辽阔,足以容下塔塔尔与厥厥坦两部共存共荣!首领以为然否?”
阿穆丹躺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那只修长、干净、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眼看向江侯疏那双深邃如夜空、此刻却带着真诚劝解与期待的眼睛。对方那身华贵的甲胄,那沉稳的气度,那番大义凛然的话语……这一切都如同巨大的冲击,撞碎了他心中原本的贪婪、愤怒和不甘。
他忽然想起了部落长老们常说的关于圣都贵人的传说。那是一种他们戈壁蛮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和胸怀。他眼中的戾气和困惑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惭愧和一丝……折服的情绪。
他猛地伸出沾满沙土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江侯疏伸来的手!
江侯疏用力一拉,将魁梧的阿穆丹从地上拽了起来。
阿穆丹站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着江侯疏,又看了看不远处一脸复杂、欲言又止的泽布。他猛地一捶自己坚实的胸膛,声音洪亮,带着戈壁男儿的直爽与认错的气魄:
“小侯爷!阿穆丹服了!既是服你的武艺!也服你这番道理!服你这胸襟气度!” 他转向泽布,大声道,“泽布老兄!长生天在上!今日是我阿穆丹鬼迷心窍,被沙蝎蜇了脑子!番兹绿洲,本就是你们塔塔尔的!从今往后,我厥厥坦部绝不再提一字!若有违誓,叫我阿穆丹被黄沙活埋,尸骨无存!”
泽布看着这一幕,又惊又喜,心中的怒火早已被眼前这戏剧性的转变冲散。他大步上前,同样重重一拳捶在阿穆丹肩头:“好!阿穆丹!有你这句话,过往恩怨,一笔勾销!番兹绿洲的水,以后你们厥厥坦的牛羊渴了,尽管来饮!”
“哈哈哈!好!”阿穆丹放声大笑,豪迈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他一把揽过江侯疏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热情得如同多年老友,“小侯爷!你是我阿穆丹见过最了不起的贵人!走!回去!今晚的酒,必须喝个痛快!泽布老哥,把你最好的沙棘酒都搬出来!”
一场眼看就要血流成河的部落大战,竟在江侯疏的雷霆手段与怀柔话语下,消弭于无形,化作了戈壁夜空下更热烈的篝火与更醇厚的美酒。
巨大的篝火旁,三只粗陶大碗重重地碰在一起,琥珀色的沙棘酒液激荡而出。
“为了安宁!为了和平!为了小侯爷!”泽布和阿穆丹的吼声震耳欲聋。
“为了戈壁的兄弟!”江侯疏的声音也难得地带上了几分豪迈。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灼烧着胸膛,却仿佛也冲淡了连日来积压的郁气。火光映照着他年轻的脸庞,那份属于护塔侯府少主的锐气与担当,在远离圣都的荒蛮之地,重新被点燃。
绮儿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安静地看着火光中心那三个碰杯畅饮、意气风发的男人。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江侯疏身上。此刻的他,眉宇间的阴霾似乎被戈壁的夜风吹散了些许,眼中跳动着篝火般的光芒,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力量与生机的神采。这神采,比他在圣都时更加耀眼,更加…真实。
一丝微弱的、带着酸涩的欣慰,悄然在她心底蔓延。真好,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被流放阴影笼罩的失意人了。只是,这份光芒,依旧与她隔着无法跨越的星河。
她默默低下头,拿起水囊,悄悄走到一个正在包扎伤口的塔塔尔少年身边,将水囊递了过去。少年抬起头,脏污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绮儿也微微弯了弯嘴角,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映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