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色轨迹
下午五点三十分,写字楼里弥漫着一种电子设备散热与隔夜咖啡混合的、略带焦糊的气味。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平等地倾泻在每一个格子间上,将最后一点工作热情也蒸发殆尽。
林凡手指机械地敲下“保存”键,动作精准得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跳变为17:31,他几乎是同步地关闭了显示器,屏幕黑掉的一瞬间,映出他一张缺乏波澜的脸。办公室里开始骚动,椅轮在廉价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滑动声,合上柜门的“砰砰”声,夹杂着对周末空洞的规划声,汇成一股归心似箭的潮水。林凡安静地融入这股潮水,背上那个用了三年、边角已磨出灰白毛边的双肩包,走向电梯间。他的生活,就像这电梯下降时单调的嗡鸣一样,规律,且方向明确。
十七楼,十六楼,十五楼……电梯内部的不锈钢镜面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二十八岁,五官普通,穿着一件洗得颜色有些发软的蓝色衬衫,是那种扔进人海瞬间便会消失的类型。轿厢里弥漫着不同香水、汗液和空气清新剂强行混合的复杂气味。林凡看着镜中自己眼底那抹日复一日沉淀下来的疲惫,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他并不讨厌这种按部就班的平静,甚至有些依赖。巨大的不确定性意味着危险,而危险,是他生活中最需要避免的东西。
走出旋转玻璃门,初夏傍晚的空气裹挟着汽车尾气的温热与城市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楼内经过滤的、干冷的空调风形成鲜明对比。夕阳的余晖被林立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在高耸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习惯性地走向地铁站,汇入那条由西装、公文包和疲惫面孔组成的灰色河流。地铁站入口像一个巨大的通风口,吞噬着源源不断的人流,吐出带着地下潮湿和消毒水气味的冷风。
通勤的路程是四十分钟。车厢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人与人之间被迫保持着一种尴尬的亲密。汗味、食物的味道、浓烈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林凡被挤在一个角落,车窗外的黑暗隧道飞速后退,偶尔闪过几片模糊的广告灯牌,光怪陆离,像一场仓促的梦。他塞着耳机,却并未播放任何声音,只是用这种方式隔绝一部分外界嘈杂。这城市的繁华轮廓在归途的夜色中勾勒得愈发清晰,霓虹闪烁,车灯如河,但这繁华与他无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回到位于城市边缘那个老旧小区时,天色已经彻底暗透。与市中心的光鲜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路灯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坑洼不平的路面和老楼墙体上剥落的墙皮。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肮脏的灯罩。楼道里的声控灯年久失修,他得用力跺脚,那昏黄的光线才不情不愿地亮起,喘息般闪烁几下,照亮斑驳的、印满各式开锁通下水道广告的墙壁,以及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小林,才回来啊?”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响起,带着回声。
林凡抬头,是住在对门的王姨。她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垃圾袋,袋口渗出的油渍在昏光下微微反光,像是正要下楼,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凡,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
“嗯,刚下班,王姨。”林凡挤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笑容。王姨是小区里的“信息中心”,热心,但热心过了头,总爱打听各家各户的闲事,身上总带着一股廉价的雪花膏和油烟混合的气味。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拼了。要注意身体哟。”王姨话里有话,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看你脸色不大好,灰扑扑的,是不是最近没睡好?一个人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林凡含糊地应着,快步走到自家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前,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干涩的“咔哒”声。“谢谢王姨关心,我没事。您快去扔垃圾吧。”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门,闪身进屋,将王姨探究的目光和那股复杂的味道关在门外,这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轻轻松了口气。
这间五十平米的一居室,是他唯一的堡垒。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邻家的灯光透进来一点模糊的轮廓。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和封闭已久的气味。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旧物,样式笨重,颜色暗淡。所有东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透着一股缺乏人气的、刻板的秩序感。这里不像家,更像一个长期栖身的旅馆房间。
他放下背包,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换上柔软但旧损的家居服。晚餐是外卖软件上点的卤肉饭,油腻的饭菜装在白色的塑料盒里,味道一如既往的标准化。他坐在小茶几前,默默地吃着,耳边只有自己咀嚼的声音和冰箱压缩机突然启动时的沉闷轰鸣。他一边吃,一边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屏幕上,世界很大,灾难、冲突、奇闻异事层出不穷,但那些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维度的故事,无法真正触动他这片被灰色轨迹圈定的、小小的水域。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令人麻木。
吃完饭,洗完澡,时间指向晚上九点。林凡坐在书桌前,打开那盏光线温暖的旧台灯,柔和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在堆叠的书籍和那个做了一半的、极其精细的木质教堂模型上投下安静的影子——这是他唯一的爱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能让他暂时忘记外界的纷扰,仿佛在构建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微小世界。
今晚,他却有些心浮气躁,手里的刻刀几次下刀都失了准头,在木料上留下不完美的划痕。一种莫名的不安,像水底细微的气泡,悄无声息地冒上来,搅乱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他放下工具,指尖沾满了细小的木屑,揉了揉眉心,归结于可能是周一综合症提前发作。
他起身走向窗边,想要透口气。老旧的窗帘轨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拉开窗帘,窗外是密密麻麻的、同样老旧的楼宇窗户,大部分亮着灯,像一个个被规整分割的蜂巢。晚风吹来,带着夏夜的热度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的街道,路灯的光晕下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从垃圾桶旁窜过,消失在阴影里。一切如常。
但就在他转身离开窗口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对面楼栋四层一个长期空置的房间的阴影里,有个模糊的红点闪烁了一下,像是一支烟头在吸气时的亮光,很快又熄灭了,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视网膜的错觉。
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回头,身体紧绷,紧紧盯住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动楼下老榕树叶子的沙沙声。那扇窗户后面,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吧?他一定是太累了。最近工作压力不小,又或许是被王姨那几句“脸色不好”给暗示了。他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
他用力拉紧窗帘,厚重的布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将那份莫名的不安暂时封锁在外。他深深吸了一口室内沉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份悸动也一并排出体外。
明天,还会是同样的一天。他这样告诉自己,仿佛一句咒语。
然而,命运的齿轮,往往就在人们最习惯于单调的声响时,悄然开始转向。他此刻还不知道,明天,他这片灰色轨迹般的生活,将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东西,彻底撞出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