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谢主隆恩!”
顾迟的话音未落,便从单膝改为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京砖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他抬起头时,额角已经微微泛红。
“陛下以公主下嫁,此乃臣三生之幸,臣纵万死亦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
他再次俯身,深深一拜,姿态做得十足,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皇权的敬畏。
然而,就在皇帝以为他要顺从领旨时,顾迟却直起了身子,膝行半步,语气沉痛。
“然,正因公主金枝玉叶,事关天家颜面,臣才更不敢有丝毫轻慢!如今北境虽暂平,然蛮夷狼子野心,贼心不死,仍在暗中窥伺。此时若臣因一己婚娶之喜,而使边关将士心生懈怠,予敌可乘之机,此乃误国!更是……慢待公主!”
他说到“慢待公主”四字时,声音中带着颤抖,仿佛一想到那高贵的公主可能因为战事再起而担惊受怕,他的心就如同被刀割一般。
“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臣先行返回边关,巩固防务,彻底断绝此边患!待臣为陛下扫清寰宇,铸就真正的太平基石之日,再以全胜之师,还于京中,风风光光迎娶公主入府!如此,方不负陛下厚爱,不负公主终身之托付!”
这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大义凛然。既表达了对皇帝赐婚的感激涕零,又将个人的儿女情长置于家国大义之后。他不是不愿娶,而是不能在此时草率地娶。他要给公主一个最稳固的依靠,一个最荣耀的婚礼,一个再无战火纷扰的太平盛世。
皇帝坐着,面色平静地看着下方跪着的年轻将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椅扶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鸷。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绝,竟令他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可以发作的由头。御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顾迟沉重的呼吸声。
忽然皇帝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不负公主终身’!”
皇帝站起身,缓步走下地台,亲自将顾迟扶了起来,
“朕有如此忠勇之将,何愁天下不定!既然你有此心,朕又岂能做那强人所难的恶人?”
皇帝的手拍了拍顾迟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既带着长辈的期许,也藏着君王的审视。
“也罢,朕便允了你。不过,朕的公主也不能一直等着。朕给你……半年时间。”
皇帝竖起一根手指,语气不容置喙,
“半年之后,无论边关是何光景,你都必须回京完婚。届时,朕要亲自为,你们主婚!”
顾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寒芒。
“臣,遵旨。”他再次躬身,声音恭敬。
“去吧,庆功宴朕给你留着,等你凯旋之日,朕为你双喜同贺。”
皇帝挥了挥手,转身重新落座,仿佛刚才那一番君臣间的暗流涌动从未发生。
顾迟转身,一步一步退出御书房,沉重的铠甲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规律的摩擦声。走出那扇门,耀眼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身后隔扇门缓缓关闭。
顾迟脸色阴沉,大步穿过那长长的宫廊。他身边的低气压简直让人难以忽视,宫人们远远看见他,便纷纷垂首避让到路边。
直到他走出宫门,跨上早已等候在那儿的马儿,那股在御前强行压下的,混合着愤怒与厌恶的郁气,才随策马奔起的风而稍稍消散。
将军府演武场内……
林澈将那夸大的袖袍叠了几层,箍在臂弯处,双手紧紧抓住弓身,深吸一口气,把那重达90多kg通体乌黑的巨弓从弓架上拿了起来。
弓身入手,比他预想中的还沉,双脚在地面上趔趄了半步才勉强站稳。那张弓几乎与他等高,材质是某种硬木,弓腹用的不知是牛角还是象牙,浑身散发着古朴气息。
他先是将弓的一端抵在鞋面上,勉强用一只手举起,另一只手则尝试着去拉动弓弦。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滑过脸颊,那根由鹿筋绞成的弓弦坚韧无比,他用尽力气,脸憋得通红,弓弦也只是拉开三指宽的距离。成年男子一般使用25磅左右的弓,可见这二百磅的恐怖拉力。
就在他跟那张弓较劲的时候,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迟一身怨气地踏入演武场,正打算把在狗皇帝那儿受的气给发泄发泄,就看着林澈憋红了脸,在那跟“破甲弓”较劲。顾迟没有出声,只是解下臂甲,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他走到林澈身旁,手臂一伸,便轻而易举地将那把重达90kg的巨弓从林澈手里捞了过去,他用手指弹了弹弓弦,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三石半的弓,你也敢碰?伤到自己怎么办?”
林澈正跟那弓弦较劲,手上骤然一轻。转过头发现是顾迟,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旁,而那把巨弓此刻正被他单手提握着,举重若轻。
林澈没理会顾迟那句带着些许责备的话。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指,看向顾迟那张臭脸,很明显这位大将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不愉快的会面。
“回来了?”林澈凑上前去,围着顾迟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挺好,至少没缺胳膊少腿,看你那张臭脸,狗皇帝肯定骂你了吧。”
顾迟垂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走到弓架旁,将那把“破甲弓”放了回去。
他解开领口的盘扣,似乎这样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冷意。
“骂?他可不敢骂我这只尽心尽力为他打拼江山的‘猎犬’。”
顾迟发出一声嗤笑,“他给我赏了个媳妇儿。”
林澈听到他这话愣了两秒,“哈?赏了个媳妇儿?这不对吧,他不是要夺你兵权吗?怎么还搞上商业联姻了?”
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砸向顾迟,林澈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黄鼠狼给鸡拜年,事出反常必有妖。
顾迟抬手,示意旁边的亲兵把自己身上沉重的盔甲卸下。他扯了扯嘴角冷笑,语气里满是讥讽。
“是啊,还是当朝昭阳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你说,我是不是该对他磕头谢恩,感激涕零?”
林澈环抱着双臂,听到“昭阳公主”四个字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皱着眉头无语的嗤笑一声。
“昭阳公主?我算听明白了,这狗皇帝把自己亲闺女送过来当眼线来了,还真是下了血本。他这是怕你府里太空,找个人天天盯着你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吃饭、上茅房,顺便再看看你有没有在枕头底下藏兵符是吧?”
他的话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层名为“皇恩浩荡”的虚伪面纱,将底下腐烂恶臭的算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