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桥镇经济开始上行的那年，新闻里每天前半段都是“改革春风吹满地”，后半段都是“美英合伙欺负人”，先说这前半段。

首先是那年镇上家家户户都装了电话，这么一来，我爸可以不用整天到晚泡在医院，晚上可以时不时回来开个小差，盯一盯我学习，反正有事一个电话，蹬个车过去也就几步路的事。

麻烦的是骚扰电话有点多，那时家家户户有个电话本，上面可以按姓名查到每家每户的私宅电话，我们镇上那些耐不住寂寞的精神小伙，一到晚上就爱凑公用电话亭里挨个打本上的电话，听到声音不错人又单纯的女孩子，就想方设法约出来见面，用他们话说叫“钓嫂子”，主打一个广撒网，没成本——这便催生出了早期的电诈和约炮行当。

比如我家刚装电话不久，某晚我就接了个来电，对面一听就是精神小伙，问我是不是某某某家，我说不是你打错了，结果他也不挂，反而问我那你家住哪？今年多大？

我在学校受到的教育都是待人要诚实礼貌，于是对方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我那年纪声音又软又糯，估摸着对方把我当女生了，就一个劲夸我声音好听，人肯定也长得可爱，说哥哥们在汽车站旁边的娱乐城，要不要一起来耍？哥哥教你滑旱冰，还给你零花钱。

我自然是不敢去的，但又不懂拒绝，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陪他尬聊。

这时我妈在一旁觉得不对劲，就问我跟谁聊这么久，我如实说打错电话的。

我妈接过电话，对面估计听着是个温润的妇人，觉得好忽悠，仍在嘻嘻哈哈，

“大姐，我是您女儿学校老师，来关心一下她的成长。”

我妈受过高等教育，年幼时还经常随我外婆去教堂接受上帝的教诲，在家一向温良贤淑，在外言谈举止也非常有修养。

就听我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冲电话那头说，

“滚nmb！”

除此以外，就是班上同学问我作业的，晚上11点前我家电话几乎都被打爆。电话装在爸妈床头，一开始我爸还能忍，到后来发现在家还不如在医院值班室睡得安稳，一到晚上就是夺命连环响，拿起电话就是，

“小年在吗？……数学《基础训练》最后道大题咋做？”

我爸起初还冲我房里吼两嗓子，叫我过来接，后来索性也不耽误我睡觉，一拿起话筒就对着电话那头报答案，

“问最后那道大题是吧？你设鸡的数量是x，然后2x+（16-x）*4=48，解得x=8……”

“……大夫，有个大爷拉不出尿来，麻烦您来一趟！”

那一年镇上开始大变样，大拆违，马路宽了，车辆多了，学校的厕所都开始定时冲水了。

因为大拆违，我住的那公寓楼下变成了一片工地，大批大批外来务工人员就在我家楼下搭起工棚，白天干活，晚上喝酒打牌。

那些工人没活的时候，或者趁着夜深，就在我们院里那些废弃的工地，没人住的老楼里东摸摸西逛逛，淘些废品卖钱。我和武二头放学后，就乐的站在楼顶阳台上，兴致勃勃地看他们能淘着些啥玩意，

“你看这个，拣了一堆烂木头，没一样值钱……那个就精了，看他手上那卷钢丝，能卖好几块咧！”

武二头说的兴起，好像是他自己拣着了一样，我也听的心里痒痒，那感觉就像是电子游戏里拣一个包子得1分，拣一个鸡腿得3分……于是我俩决心夜里也去工地上探探，看能不能拣件稀世珍宝回来。

我俩甚至都计划好了，拣了宝贝卖了钱，我首先要把我家这屋子彻底翻新一遍，要知道就因为我家这“阴阳房”，还有那个年久失修的抽水马桶，动不动就罢工，让我在叶一帆跟前丢了不少面子——有回她来我家写作业，写到一半说要上厕所，进去没一分钟就皱着眉头出来，一脸作难地跟我说，

“我……我还是回家上吧……”

武二头则说他有了钱要去十九道门里那些亮着粉红色灯的小发廊里逛逛——他也就这点出息了。

男孩子总是爱冒险的，那天晚上，我俩偷偷溜出来，趁着夜深人静，我俩打着电筒，在一片废墟里东游西逛，还真有点恐怖电影里那味儿。

走到一处僻静角落，就见前方地面的碎砖烂瓦中开了个巨大的豁口，里边黑洞洞的，向地下延伸。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里就是那个恐怖的地下室——也就是我当年夜战喷染哥，寻见大扫把的那个地下室，如今赶上拆迁，被掩埋在废墟里边，只剩一个半人高的豁口，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张开在地面上。

在我们看来，这张巨嘴简直是就是为我们而张开的，如果十九道门的地下有宝贝，那必然是藏在这里面。于是我推着武二头，我俩一先一后，猫着腰钻了进去。

那里边的空间比我俩在外面看到的要狭小、逼仄许多，原有的楼梯没了，只有一地碎石混着垃圾堆成向下的坑道，坑道里散发着浓郁的霉味，熏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俩一步一个脚印勉强往下走了一层楼的距离，前方是一个转角，待我俩转过去一看，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只见前方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坑道，不知去往何处，手电筒那点微光也照不透前方的黑暗，而且前方的坑道愈发狭小，进去几乎就没有转身的机会。

印象中这里的地下室只有一层，不可能这样百转千回，深不见底，我头皮一麻，脑子浮现出一个词——地狱十八层。

武二头应该也和我想到了一处，我俩双脚很诚实地做出一个决定，撤！

撤到洞口时，武二头又开始搞事了，他说要上个大号，证明他曾经来过，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刚才被吓得肠痉挛了。

于是他背对那张“巨嘴”开始解决问题，我则守在洞口给他放风，末了，他让我给他找些树叶当纸用，就在我低头捡树叶的那一刹那，忽见武二头身后的黑暗中，就在那个地下转角的地方，凭空出现一只白惨惨的手，一点一点从坑道里摸上来。

“有、有东西……出……出来了！”

“啥出来了？”

武二头见我凝固在夜色中，手指着他身后一个劲语无伦次，也觉察出不对劲，就往裆下一瞅，果见那只白惨惨的手已经摸到离他屁股不远处。

我早知武二头这货胆比我还小，就不该提醒他，就听黑暗中“噗哧”一声响，也不知是他哪张嘴发出的声音，跟着一道浑黄的水柱向后飙出……

我还在目瞪口呆之际，这二货已提好裤子夺路狂奔，若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三次扔下我自个跑路。

我愣了几秒，也跟着跑，直跑到那晚耳旁的风声在我听来都像厉鬼叫魂。

我俩一直跑到楼下，撞着个高大人影，原是我爸寻我俩来了。

我和武二头便像寻见救星，七嘴八舌讲起我俩在工地上的惊魂遭遇，那只白惨惨的手——应该说是九阴白骨爪，因为人手没有长那样的。

我俩一个说那准是传说中的白骨精，龙骨鬼，一个说那地下原本就是拐子杀小孩分尸的地方，如今冤魂出来索命了。

我爸当然不信这些，反倒被我俩说的来了兴致，硬要去看个究竟，于是就挡在我俩前面往那地下室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远，就见前方迎面来了个拣废品的小工，戴着个白色石棉手套，抹着一脸稀糊状物，一路走，一路骂……

回到家，我在裤兜里翻出一堆树叶，突然想起来，那二货好像没擦屁股。

这事过后，楼下的工地上生了个灶，搭了个烟囱，那个老大的烟囱，一到生火做饭，烧水洗澡时间，就怼着我家阳台冒黑烟，这一来我妈就不乐意了，跟他们工头吵了几架，但也吵不出个结果。

武二头为了赖在我家抄作业，就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帮我家说话，他的法子是只要楼下一生火，我俩就站在阳台上，端把水枪往他们烟囱里，工棚里一通乱滋。

尤其是晚上女工们洗澡的时候，她们那个简易搭建的浴室，顶上露着几个大窟窿，我和武二头一滋一个准，一梭子水枪打进去，听着里头的女人们被滋的吱哇乱叫，就像通了马蜂窝。

那些女工见我们俩小屁孩子，大多也不计较，有脾气大的站在楼下开骂，武二头就在楼上和她们对骂，他的骂功承自他妈，要知他妈发起狠来，骂武二头那是一口一个“婊子儿”“cnm”，连自己都不放过。所以武二头打小就口吐莲花，嘴里全是什么“批黑奶涨”之类的下三路词汇，还经常以一敌多，丝毫不落下风，有时骂到兴起，干脆裤子一脱，一泡尿滋下来。

女工们急了，叫来她们的男人，提着大剪刀、老虎钳、烧火棍就把我们楼围了，要上来剪了武二头作恶的玩意儿，最后还是街道的倪老奶奶出来赔着老脸，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那几年随着外来人口的增多，十九道门许多门面拆了又建，建了又修，历经几道转手，变成了各种亮着粉红色小灯的小发廊和洗脚屋，到了晚上一溜儿白花花的大腿，翘着清凉的小凉拖，在巷子里坐成一排。许多老街坊调侃说旧社会的十九道门又回来了。

用黑桥镇一个很牛逼的地方官，在招商引资大会上敲着桌子的话来说——繁荣昌盛，繁荣昌盛，没有“娼”盛，哪来的繁荣？

我家对面就开了间叫“梦春苑”的小发廊，那些恼人的工棚和烟囱走了以后，又换了张硕大的金发泳装美女照正对着我家阳台，生意还挺不错，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上至六十岁，下至十六岁，据说十九道门不少“小公鸡头儿”的第一次都交待在里面，那里面高峰时段得排队等钟，刚出来的客人裤带还没系上就被赶到大街上。

我妈起初见小发廊里出来的男人就骂声不要脸，怕这种环境带坏我，但我一向品学兼优，别说进去里面，就是走过路过头也不敢往那里头撇，最多也就是每天打量几回那招牌上的泳装美女，在心里拿她跟叶一帆比比大小。

武二头就不同了，他早就想进去，他甚至连进去后第一句话说啥，第二句话说啥，第一回用什么姿势，第二回用姿势都计划得清清楚楚……但他没钱。

虽说他妈的小旅社经营得不错，可那钱都是他妈陪煤老板辛苦“记账”一分一毫攒下来的，每天就给他五毛钱，一个月能攒十来块。

某次武二头鼓起勇气，揣着这十来块问发廊门口的小姐姐敲个背多少钱？

小姐姐笑眯眯地反问他：你有多少钱？

武二头如实说，小姐姐讪笑：小老板，你这点钱，买只烧鸡都不够。

……

最终事实证明，小发廊的出现没带坏我，反倒带火了我爸那个小诊所的业务——因为“烂裤裆”来看病的越来越多，我妈索性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或许就是现在常说的，经济上行期的美好，并不是说那个时代真的好，仅仅因为那是我们最美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