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实验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镜中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死寂,仿佛刚才那灵动的一眨只是他脱险后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
“怎么了?”林语笙的声音将他从惊骇中拉回。
她正戴着护目镜,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从古井中带回的黑石镜面残片固定在光谱仪的载物台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着那面镜子:“它……它刚才动了。”
林语笙头也不抬,专注地调试着设备参数,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古井下环境封闭,可能残留着某些致幻孢子,你的神经系统还未完全恢复,出现幻视很正常。”
她的话语带着科学的冷静,却无法驱散陈默心头的寒意。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仪器的探针缓缓落下,屏幕上开始跳动起复杂的光谱数据流。
林语笙的表情逐渐从专业变得凝重,最后转为一丝难以置信。
她摘下护目镜,反复比对着数据库里的已知物质。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主要成分是黑曜石和某种硅酸盐,但里面掺杂了一种地球上从未有记录的晶体结构,我暂时称之为‘涪陵晶’。”她指向屏幕上一段异常活跃的波形,“这种晶体对生物电场有极强的亲和性与记录能力,就像……就像一块天然的生物硬盘。”
林语笙迅速切换操作,试图读取晶体中可能残留的信息。
屏幕闪烁了几下,一幅模糊而扭曲的影像渐渐清晰。
画面似乎是从一个极低的角度仰视拍摄的,背景是古老神庙的穹顶。
一个身穿麻衣、面容坚毅的男子背对“镜头”站立着,正是川太公的模样。
然而,真正让两人汗毛倒竖的,是川太公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一尊高达数丈的无面铜像。
铜像的姿态透着诡异的威严,而它空洞的胸腔位置,并非实心,竟有一个由无数细密齿轮构成的复杂结构,正中央,一团暗红色的光芒如心脏般有规律地跳动着。
那光芒的每一次搏动,都让画面产生一阵轻微的扭曲。
林语笙死死盯着那颗齿轮心脏,嘴唇微微颤抖,最终低声吐出一句颠覆性的结论:“这不是宗教仪式……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意识上传系统。”
意识上传……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默脑中纷乱的记忆迷雾。
无数从酒液中看到的、破碎的、不连贯的画面,在这一刻被强行串联、重组。
他终于明白了“真酒契”的全部逻辑。
上古先民所谓的“酒通神”,其本质并非虚无缥缈的祈祷,而是一场严酷的生命筛选。
特制的药酒能激发人体的潜能,通过剧烈的痛觉,强行打开潜藏在基因深处的记忆枷锁。
这是一种传承,悲壮而直接。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神庙的祭司长篡夺了这份传承。
他将“真酒契”的核心配方,篡改为阴毒的“九酿迷神方”。
此方剔除了激活基因记忆的药引,却放大了成瘾与致幻的效果,将一代代涪陵酒工变成了只知听命于“神谕”的傀儡,他们的痛苦与虔诚,都成了滋养某个未知存在的养料。
真正的川太公,从来不是世袭,也非任命。
他是每一代人中,能够凭借自身意志,在“九酿迷神方”的毒害下,意外挣脱束缚、窥见一丝真相的觉醒者。
他不是被选中的幸运儿,而是被无尽痛苦淬炼出的反抗者。
“阿卯!”陈默猛然惊醒,冲向旁边的休息室。
阿卯躺在床上,浑身滚烫,已陷入深度昏迷。
他额头上布满冷汗,嘴里反复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词句:“……心脏是假的……他在吃酒……吃我们的痛……”
更让陈默心惊的是,阿卯那只曾被“巫魇”抓住的手掌,掌心的黑色印记不再是死物,它像一个活物般,在皮下缓缓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肉而出。
陈默手忙脚乱地翻找着赵守仁留下的那个背包,他记得那本《守窖手札》里似乎还有秘密。
他用指尖蘸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手札的最后一页。
随着水渍浸润,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一行用特殊药水写下的隐文缓缓浮现:
“昔有方士,借神庙藏形,以机械心代真脉,饮异血者之痛为食,久之,神亦为其所驭。”
寥寥数语,却道破了千年的真相。
手札的末尾,还画着一个简陋却清晰的图案——一颗由层层叠叠齿轮构成的金属心脏。
那形态,与黑石镜面残片中,无面铜像胸腔里跳动的东西,如出一辙。
与此同时,富乐山脚下的拆迁工地上,杜万钧正对着电话咆哮。
这几天,工地上怪事连连。
最先进的钻机在钻探酒坊地基时,会毫无征兆地集体短路;预设的爆破点,引信全部失效;更邪门的是,十几个工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一个赤足的少年,浑身燃烧着青色的火焰,从酒坊的废墟中一步步走来。
“我不管什么预兆!今天之内,必须把那座破酒坊给我推平!”杜万钧挂断电话,胸中的暴怒却无法平息。
他烦躁地拉开指挥车车门,想透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攫住了他。
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剧痛之下,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微弱而清晰的金属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他惊恐地抬头,望向指挥车的后视镜。
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但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镜中的那个“他”,竟缓缓抬起了右手,用一根看不见的手指,在蒙着灰尘的镜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八个字。
玄冥不灭,酒脉当断。
字迹写完,镜中的倒影瞬间恢复正常,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杜万钧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连滚带爬地逃出车外,掏出另一部加密电话,颤抖着拨出一个号码。
“……计划有变!”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那个孩子……预言里的那个孩子……他比预言中早醒了十年!”
陈默不知道远方发生的这一切被动防守,只会被那个藏在幕后的“机械心”逐个击破。
他必须反守为攻。
他摊开那张从赵家密室找到的“脉酒图”,图上标注的,才是真正的“真酒契”配方。
他对照着图谱,将自己从酒坊中抢救出的各种药曲、母糟重新调配,最终蒸馏出一种色泽青碧、气味奇特的酒液——青醪初酿。
他刺破阿卯的手指,将一滴滚烫的鲜血滴入酒中。
酒液瞬间沸腾,青光大盛。
当夜,陈默背着盛放“青醪初酿”的陶坛,独自一人来到富乐山那处早已废弃的祭坛旧址。
月光如水,山风呼啸。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碎瓷片划破自己的十指。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将流血的双手按在冰冷的祭坛石板上,仰头饮下那碗以阿卯之血为引的药酒。
这一次,当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他没有像过去那样被动地坠入记忆之河,成为一个旁观者。
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以自己现代化的酿酒知识为坐标,主动在浩瀚的记忆洪流中搜寻。
画面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一个上古的祭祀场面。
一个同样年轻的少年巫医,正满面愁容地看着一味关键药曲的配比。
因为气候变化,药材的药性发生了偏差,古法酿出的酒,效果大打折扣。
就在这时,陈默的意识穿透了时空的壁垒。
他将修正后的配比参数,化作一道意念,狠狠撞向那少年巫医的脑海。
上古画面中,那少年巫医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他仿佛感应到了来自遥远未来的启示,毫不犹豫地拿起石刀,将那个全新的、更精准的配方,刻在了祭坛下方一块不起眼的暗格之中。
在他刻下最后一刀的瞬间,天地微震。
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光柱,自山脚下的涪江江心冲天而起,贯穿云霄。
黎明时分,高烧了一夜的阿卯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平静。
陈默惊喜地发现,他掌心的黑色印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樱桃大小的深红色印记,宛如一颗凝固的血瞳,深邃而神秘。
“我梦见了。”阿卯开口,声音不再虚弱,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我梦见了上一任,以及上上任的川太公。他们告诉我,‘巫魇’不是我们的敌人。”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它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被那颗‘机械心’寄生、操控的可怜虫。而神庙里的祭司长……他甚至连傀儡都算不上,只是个看门人。”
陈默心头巨震,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的富乐山。
经过一夜的异象,山顶的云雾已经散去。
前几日被杜万钧的工程队用炸药炸开的山体断面上,一些异物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那是一具嵌在古老岩层中的……半具青铜骨架。
骨架的造型古朴,却又透着非人的比例。
它的胸腔处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四周缠绕着无数漆黑如发的金属丝线,如藤蔓般深深扎根于山体岩石之中。
一直沉默的林语笙终于走了过来,她举着望远镜,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陈默,”她放下望远镜,声音干涩,“那东西……不像人类的遗骸。它更像……某种活体容器损毁后,留下的残骸。”
陈默的目光,从远方的青铜骨架,缓缓移回到自己手中那块冰冷的黑石镜面残片上。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那块记录着无面神像的镜片,和这些从青铜骨架上蔓延出的金属丝,它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又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