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浸透了陈默的后背,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远比玄冥声波带来的肉体痛苦更加强烈。
“酒温……能改记忆”,这六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意识的混沌中劈开了一道刺目的裂口。
裂口之后,不是光明,而是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黑暗。
他看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正在发生的现实。
阿卯,那个躺在酒坊里发烧的孩子,他的苏醒、他掌心血瞳的睁开,竟是自己无心之举的直接后果。
“警报!B3层核心区异常断电,安保协议启动!”刺耳的合成女声和闪烁的红光瞬间将整个走廊染成了地狱的颜色。
林语笙一把抓住还在失神中的陈默,声音果决而急促:“我们必须马上走!数据已经到手,留在这里就是等死!”
陈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掌心的骨勺残片依旧灼热,仿佛与他奔腾的血脉融为了一体。
他猛地清醒过来,不再是那个被动卷入漩涡的酿酒师,而是一个刚刚亲手拨动了命运齿轮的人。
他反手握紧林语笙,跟上她的脚步,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飞奔。
沉重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地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追赶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又被厚重的闸门隔断。
“这边!”林语笙显然对苏砚提供的路线图了然于胸。
她推开一扇标着“废液处理”的暗门,一股刺鼻的化学品和陈年酒糟混合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
两人顾不上许多,顺着湿滑的铁梯向下,最终从一个伪装成排污口的暗道钻了出来,回到了地面。
夜色如墨,远处的城市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海市蜃楼。
坐进那辆不起眼的旧车里,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
林语笙立刻启动车辆,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她看了一眼副驾上脸色煞白、眼神复杂的陈默,问道:“你刚才……怎么了?不只是因为玄冥的声音吧?”
陈默没有立刻回答。
他摊开手掌,那枚骨勺残片上的微光已经敛去,恢复了古朴的样貌,但那份温热的触感仍在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低声道:“我好像……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我以为我只是在看一段数据流,一段属于川太公的记忆。但我用自己的意识,用那股‘酒温’,改变了它。我让他在被剜眼时感觉到了酒香,减轻了他的痛苦。”
“这怎么可能?记忆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怎么可能被编辑?”林语笙本能地从科学角度提出质疑,但她立刻想起了那些匪夷所思的病例和涪陵晶-7的共振,“除非……那根本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是一个……活的系统?一个实时演算的虚拟空间?”
“是活的。”陈默的声音干涩,“玄冥的‘痛念’是活的,机械心脏是活的,那个所谓的‘源心’更是活的。我介入的瞬间,就等于在一个正在运行的程序里修改了一行代码。而这行代码的连锁反应,就是阿卯。”
就在这时,林语笙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
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酒坊留守的老师傅,心猛地一沉,按下了免提。
“小林!你们在哪儿?快回来!阿卯他……他不对劲!”电话那头,老师傅的声音充满了惊惶和无助,“他醒了,就那么坐起来了,眼睛睁着,可是……可是他谁也不认识,一句话也不说。体温高得吓人,我们想给他物理降温,一靠近他,他就盯着我们,那眼神……那眼神根本不是个孩子的!”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抢过电话,急切地问:“他还有什么别的反应?有没有喊痛?或者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老师傅快要急哭了,“他就那么坐着,手心朝上,那个红印子……老天爷,那个红印子像活了一样,在动!陈默,你快回来看看,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电话挂断,车厢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林语笙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高架桥上风驰电掣。
“‘第八容器……已启’。”陈默喃喃自语,将阿卯的话和老师傅的描述串联起来,“我减轻了第一个容器雏形里,川太公的痛苦。而玄冥说,他在‘吃我们的痛’。我拿走了一份‘食物’,系统为了维持平衡,就必须立刻激活下一个‘食槽’来弥补。阿卯……成了那个替补。”
这个推论让两人不寒而栗。
玄冥构建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控制网络,而是一个基于“痛苦守恒”的生态系统。
每一个容器的痛苦都是整个系统运转的能量。
陈默的行为,无异于从一张巨大的蛛网一端扯下了一只猎物,必然会引发另一端的剧烈震动。
“我们拷贝出的数据里,提到了‘玄冥引神契’。”林语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苏砚说,那是刻在芯片底层的咒文,用酒气激活。现在想来,这不仅仅是激活命令,更可能是……一种能量转换的规则。将人类的负面情绪,特别是痛苦,通过酒的催化,转化为玄冥可以吸收的‘神力’。李广才老人说的‘他在心脏里吃我们的痛’,是字面意思。”
“他不是要成神。”陈默的目光穿透车窗,望向远方酒坊所在的方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是要用无数人的痛苦做酒,酿造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神’。而那个《蜀王本纪》的失传章节、那个《涪翁鼓谱》的祭天节律,就是他的‘酿造配方’。”
当他们赶回酒坊时,一股奇异的燥热气息已经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这不是夏夜的闷热,而是一种……仿佛空气本身在发烧的灼热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的铁锈味。
老师傅们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陈默如同看到了救星。
陈默没有理会众人的招呼,径直冲向阿卯的房间。
推开门,那股热浪和甜腥味更加浓郁。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亮了床上的小小身影。
阿卯笔直地坐在床上,双腿盘坐,姿势标准得如同一个入定的老僧。
他的双眼圆睁,瞳孔里没有焦点,却似乎能洞穿一切。
他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但听不到任何杂音,安静得可怕。
他的左手平摊在膝上,掌心的血色瞳孔印记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妖异红芒,仿佛一颗活生生的眼球,正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热量的源头,正是来自那个印记。
陈默缓缓走近,每一步都感觉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这不是物理上的高温,而是精神层面的炙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磅礴而混乱的信息流正从阿卯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与空气中弥漫的酒气纠缠、共振,形成了一个无形的能量场。
他站在床边,试探性地伸出手,想去触摸阿卯的额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阿卯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聚焦,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陈默的脸上。
然后,他开口了。
那不是阿卯清脆的童音,也不是玄冥金属摩擦般的嘶哑,而是一个混合了无数人声的、重叠在一起的合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怨毒和哀求。
“持痛者……亦是酿痛者。”
这声音直接在陈默的脑海中响起,让他一阵剧烈的眩晕。
“你的血……是最好的酒曲。你的脉……是天选的酒脉。”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桌子上。
他终于明白了李广才那句临终遗言的真正含义。
“玄冥不灭,酒脉当断”,那不是诅咒,而是血淋淋的警告!
玄冥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那些普通的容器,而是他自己——或者说,是他所继承的、能够与酒通灵、甚至改变其本质的“酒脉”!
前面八个容器,都只是为了培育环境、调试参数、积累能量,为了最终酿造第九个,也是最完美的容器所做的准备。
而第九樽的“酒曲”,就是他陈默的血脉!
“他在等你……”无数声音汇成的洪流继续在陈-默脑中冲刷,“等你用你的‘痛’,亲手为他……酿出第九樽……”
话音未落,阿卯小小的身躯猛地一颤,仿佛承受了巨大的负荷。
他掌心的血瞳印记骤然收缩,那妖异的红光瞬间炽盛了数倍,宛如一轮小小的血色太阳。
陈默骇然望去,只见那印记的中心,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晶红透亮,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