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李嗣源竟如同脚下生根般,屹立不倒。
他那身精良的重甲,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防御力。
绝大多数箭矢,都被坚固的甲叶弹开或卡在表面,只有寥寥数支造成了真正的伤害。
转眼之间,他整个前胸、后背、臂甲之上,竟然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颤动的箭杆。
远远望去,活脱脱一个人形的刺猬,景象骇人至极!
“将军!”
周围的沙陀骑兵看得心胆俱裂,拼命想要冲过来救援。
“吼——!”
李嗣源发出一声震撼战场的咆哮。
那咆哮声中,竟无多少痛苦,反而充满了狂野的戾气和滔天的战意。
他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一把将一支插在大腿甲叶缝隙,深入皮肉的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带出一溜血珠。
随手当作投枪,狠狠掷出,将一名冲过来的梁军弩手咽喉洞穿!
“沙陀李嗣源在此!梁狗鼠辈,暗箭岂能伤我?儿郎们!随我——杀透敌阵——!”
他挥舞着马槊,主动迎向围拢过来的梁兵。
无论是沙陀骑兵,还是梁军士兵,都被这身披数十箭犹自死战不退的身影,彻底震撼了!
“将军神威——!”
“杀——!跟着将军杀出去——!”
沙陀骑兵的士气,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疯狂地朝着李嗣源靠拢,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而梁军士兵,则被这非人的悍勇吓得心胆俱寒。刚刚鼓起的一点围歼的勇气,顷刻消散,下意识地后退避让。
李嗣源率领着残存的骑兵,硬是从重围中杀了出来,虽然人人带伤,却气势如虹!
他们并不远遁,反而继续在梁军阵线边缘游走,寻找着下一次撕咬的机会。
日头彻底沉入了西边遥远的地平线,只留下几抹惨淡的暗红云霞,无力地涂抹在天际。
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暮色缓缓笼罩了尸横遍野的野河两岸。
温度骤降,寒风开始更加凶狠地抽打大地,卷起雪沫和灰烬,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战斗,从午后持续到现在,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对于野河南岸的梁军士兵而言,这几个时辰,漫长得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了几个轮回。
最初的疯狂和绝望驱动的进攻浪潮,早已在北岸联军铁壁铜墙般的防御和持续不断的箭雨、滚木下撞得粉身碎骨。
随后沙陀轻骑那无处不在的袭扰,和李嗣源那“被体如猬”犹自死战的悍勇形象,更是将他们残存的勇气彻底碾碎。
疲惫,死死拖住了每一个梁军士兵的脚步。他们的身体早已透支到了极限。
从清晨拔营开始,大多数人就水米未进,空着肚子在冰天雪地里狂奔、厮杀、挨冻。
沉重的皮甲和兵器,压得他们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每一次举起手臂,都感觉肌肉撕裂般疼痛;每一次迈开脚步,双腿都像灌满了铅。
许多人只是靠着本能和身后人潮的推挤,才勉强站立着,眼神空洞。
寒冷,无孔不入的寒冷,正一点点夺走他们身体里最后的热量。
汗水浸湿的内衬早已冻得硬邦邦,摩擦着皮肤,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手脚早已麻木失去知觉,不少人发现自己的手指或脚趾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即使放在嘴边呵气,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着,发出“咯咯”的声响,混杂在风中。
而最难以忍受的,是饥渴!
长时间的剧烈运动和紧张,早已耗干了他们体内可怜的水分。
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痛苦。
胃袋空空如也,饥饿啃噬着他们的内脏,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
有人下意识地抓起地上的脏雪塞进嘴里,冰冷的雪块冻麻了口腔,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干渴,反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更有人目光呆滞地看着身边倒毙的战马,甚至看着那些尚未完全冰冷的同伴尸体,眼中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绿光……
体力在飞速流逝。动作变得愈发迟缓僵硬。进攻的号角早已失去了效力。
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和鞭打,只能换来士兵们麻木而怨毒的一瞥。
推进?
已经不可能了。
大多数梁兵只是本能地蜷缩在一起,靠着同伴的身体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或者徒劳地挥舞着兵器,格挡着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射来的冷箭。
阵型早已不复存在,整个南岸滩头,就像一锅煮糊了的烂粥,粘稠而绝望地缓慢蠕动着。
伤亡,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急剧增加。
倒毙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南岸和冰封的河面。
伤兵的哀嚎声起初还此起彼伏,但随着体温的流失和生命的流逝,渐渐变得微弱,最终彻底沉寂下去,变成一具具冰冷的雕塑。
北岸联军弓弩手的齐射,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每一次箭雨落下,都会在那密集的人丛中清理出一小片空白,但很快又被后面茫然无措的士兵填满。
死亡,在这里变成了最廉价的消耗品。
恐惧和绝望,在冰冷的暮色中无声地蔓延。士兵们最后一点战斗的意志,也彻底瓦解了。
他们不想再进攻,不想再厮杀,只想活下去!只想离开这个冰封地狱,只想喝一口热水,吃一口哪怕是最粗糙的食物!
“退兵吧……大帅……退兵吧……”
“老子不行了……走不动了……”
“冷……饿……我要回家……”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和抱怨声,开始像鬼火一样,在庞大而沉默的梁军阵中此起彼伏地闪烁。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连成了一片。
……
梁军后阵,那面残破的“王”字帅旗之下,王景仁裹着厚重的狐裘,瘫坐在冰冷的胡床上。
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还死死盯着前方那片修罗场。
那眼神中,早已没有了疯狂,只剩下无尽的空洞、绝望和恐惧。
败了。
一败涂地。
这个念头,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到了窒息的边缘。
七万大军!
整整七万大军,倾巢而出,竟然打不破李存勖那小儿的五万联军?!
反而被对方凭借工事和弓箭,一点点放干了血。还有那神出鬼没的沙陀骑兵……李嗣源那杀神……
不,不能退!退了就全完了!朱温不会放过他!天下人会耻笑他!他王景仁的一世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