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天空那抹鱼肚白渐渐晕染开,稀释了夜的墨色,却未能给这座巨大的废土城市带来多少暖意。
秋风吹过军属公寓楼下,稀疏耐寒灌木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击在斑驳的墙体上,发出细碎而固执的声响。
泛黄的日记本在晨光中摊开,墨迹还带着松节油气息,江续趴在书桌前熟睡,睫毛微微颤抖。
“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本子上的一段话在微光中熠熠生辉,竹帘哗啦被掀起,十五岁的江艳似尾银鱼般窜了进来。
她踮脚抽走我枕边的日记本,马尾辫扫过床头风铃。
“哥你又写这些怪东西!”
“昨天说自己是外星人,今天又成孤儿了?”
朦胧中的江续睡意未散,他扶额望着自己这个白捡的便宜妹妹,不禁有些无奈。
厨房飘来腌笃鲜的香气,他的思绪不断,算算时间,竟已到这个世界一周了。
他原名江南,孤儿院长大,吃百家饭硬是混到了28岁这个上不成下不就的年龄。
本想交代好后事,站在全市最高的政府大楼,一跃而下,死前也算是风光了一把。
计划很顺畅,落地的时间只是一眨眼,但应该来的疼痛好像卡壳了,再恢复意识,他就成了江续。
江理系着蓝印花围裙探身:“小妹别闹,来择荠菜。”
她沾着面粉的手指向窗外,灰白天空正掠过运输舰的尾迹:“后勤部通知提前储备三日份口粮。”
“就知道使唤我!”
小妹踢着藤编矮凳,突然掀开我脸上的《高等数学》,书页哗啦抖落几片银杏书签:“看看咱们江大学霸,在梦里考军校呢?”
厨房里传来的剁馅声节奏均匀,空气中混合着腌笃鲜越发浓郁的咸香,构成了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日常。
江续,或者说江南,揉了揉眉心,将那本被妹妹甩回来的《高等数学》拾起。
书页间抖落的银杏书签,叶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泛着与日记本相同的陈旧黄色,像是凝固了几个世纪的秋天。
“梦里考军校?或许吧”
江续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混沌。
他小心地将那几片银杏叶夹回书页深处,那是原身江续的痕迹,一个勤奋,目标明确,似乎一心向往着军校的青年。
而他,江南,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孤魂,对军校的概念仅停留在影视作品和模糊的想象中,却不得不承接这份沉重的人生规划。
“小妹动作快些,汤要好了”
江理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打断了江续的怔忡。
她总是这样,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调度力,将这个小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前世他这个孤儿从未感受过的。
江艳嘟着嘴,不情不愿地踢踏着拖鞋走向厨房角落的小板凳,那里放着一篮翠绿的荠菜。
她拿起一根,笨拙地掐去根须,嘴里还在小声抱怨:“储备口粮,储备口粮,每次都是这样,搞得人心惶惶,最后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江续站起身,走到窗边。
竹帘被他轻轻卷起一隅,灰白色的天空愈发清晰,运输舰留下的尾迹云正在逐渐扩散变淡,像是被随意抹开的油彩,横亘在压抑的天幕上。
城市参差不齐的轮廓线,浸在稀薄的晨光里,许多建筑的外墙都覆盖着加固金属板和暗淡的防护涂层,显得冷硬而顽固。
更远方,依稀可见一圈巨大的,沉默的阴影——那是江城赖以生存的防护墙,将危险的荒野和传闻中可怖的异兽隔绝在外。
“这次不一样”
江理没有回头,声音混在切菜的笃笃声里,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
“后勤部的通知直接下发到了每户军属,要求是三日内完成定额储备,并强调非必要不外出,通知的加密等级很高。”
江艳掐菜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脸上嬉闹的神色褪去了一些:“姐,是不是墙外……”
“吃饭”
江理打断她,将切好的面码下入翻滚的汤锅里,瞬间腾起一股更浓郁的蒸汽,模糊了她沉稳的侧脸。
“无论发生什么,饭总要吃,日子总要过。”
早餐桌上,气氛略显沉默。
腌笃鲜热气腾腾,荠菜馄饨皮薄馅足,都是废土世界里难得的精细食物,彰显着他们作为军属家庭所能获得的,相对优渥的配给。
江理安静地吃着,眼神偶尔掠过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江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瞄一眼哥哥。
江续食不知味,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穿越而来的一周,他像一块被强行塞入陌生拼图的碎片,努力适应着“江续”的人生。
父母早亡,得益于父亲是军队的老测绘员,给孩子留下了住在军属公寓的权力。
自己有姐有妹,就读于城内的预备役学院,成绩优异,体能达标,是众人眼中颇有希望考入顶尖军校,未来成为‘异者’或至少是优秀军官的苗子。
只有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年轻的躯壳里,装着一个饱经世故,对生命曾充满倦怠的灵魂。
他曾站在高楼顶端,感受过那种剥离一切的虚无与决绝。
而现在,他却要为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活下去而拼命学习战斗,学习生存,学习如何与那些名为“异兽”的可怕存在打交道。
真是莫大的讽刺。
饭后,江艳被江理打发去洗碗。
江续又拿起那本泛黄的日记本,神情些许迷离,指尖不经意拂过“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那行字。
这是他在极度迷茫和混乱的第一天写下的,是一种对自我存在的仓促确认,生怕这仅存的记忆,也会被这个陌生的世界同化,稀释。
“小续”
江理擦着手走过来,声音低了许多:“你最近……真的没事吧?总感觉你怪怪的。”
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难得地盛满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纯粹的担忧。
江续心中一暖,又夹杂着些许酸涩。
一个白捡的妹妹,一个白捡的姐姐,二人给予他的亲情却真实得烫手。
他合上日记本,笑了笑,试图让表情看起来轻松些:“能有什么事?可能就是备考压力大了点。”
顿了顿,江续顺着之前的话头问:“对了姐,后勤部的通知,具体还说了什么?”
江理歪着头回想:“就说让储备口粮和水,最好是高能量的压缩食品和净化药片,还要检查家里的应急电源和防护门窗的密封性…哦,还说如果听到高频警报,立即前往最近的避难所。”
她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老生常谈,只是这次特别正式。”
高频警报……江续的心微微下沉。
在原身零碎的记忆碎片里,高频警报往往意味着最高级别的威胁——大规模异兽潮冲击防护墙,或是出现了极高危险等级的个体异兽。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嗡鸣声,突然从城市中心的方向传来!
不是刺耳的警报,而是某种召唤。
江理猛地探起身子,脸色瞬间变了:“是集结号,后勤部的预备役人员也要立刻报到!”
江续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同时,他手腕上一个老旧腕表状的装置屏幕亮起,一行冰冷的文字滚动出现。
“预备役学员江续,编号734,请于30分钟内至第七区预备役学院训练场集合”
“紧急任务,动员重复,紧急任务动员”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艳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抓住了哥哥的衣角,眼睛瞪得大大的。
江理快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
街道上,已经开始出现奔跑的身影,大多是青壮年,朝着同一个方向匆忙赶去。
一种无形的紧张感,降低了周围的气压,迅速笼罩了方才还充满食物香气的家。
“姐……”江艳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江理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镇定,但眼神锐利如刀:“小续,你去换你的制服,检查装备,小妹别慌,按照通知说的,我们现在就开始清点储备物资。”
她走到江续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有些皱的衣领,动作轻柔却带着力量:“注意安全,凡事……多想一步。”
记忆中,自己这个姐姐似乎才是主持家的操刀手,角色更像是母亲。
江续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手指因为莫名的兴奋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紧急任务动员?
他一个预备役学员,能做什么?
房间内,那本摊开的《高等数学》还静静地躺在书桌上。
军校梦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照进了现实,只是这现实,裹挟着废土世界特有的,冷而残酷的铁锈味。
他快速换上那套灰蓝色的预备役制服,布料硬挺,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约束感。
墙上一面小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茫然的脸,五官与原世界的他仅有几分依稀相似,更显英挺,也更陌生。
唯有那双眼睛,深处藏着一抹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疏离,那是属于江南的印记。
他将日记本锁进抽屉最深处,仿佛要连同那个来自异世界的脆弱灵魂一起暂时封存。
现在,他是江续,预备役学员江续。
走出房间时,江理已经将一个沉甸甸的背包递给他:“里面是高能营养棒、水壶、基础医疗包和应急光源,拿着。”
江艳站在姐姐身后,眼睛红红的,塞给他一个小小护身符,是用废弃电路板和金属丝编成的,粗糙却仔细:“哥,一定要小心。”
江续接过背包和护身符,冰凉的电路板贴着手心,似乎有一丝微弱的能量流动感。
他来不及细想,只用力点了点头:“放心,在家……锁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