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水汽遮住他的眼,感伤不藏。
杨矩坐在浴桶里,低声喃喃:“酉山……济源。刺史张元峎……”他的思绪不经回到内堂——他正跪在光禄卿李守礼面前。
两年未见,光禄卿还是如从前。他落坐在红酸枝正椅中,发髻藏在毡帽里,衣着一身深墨长衫,低眉饮茶,神色肃穆。杨矩不自主偷觑,见着他眉眼里的苍老更多,本该挺拔魁梧的身躯也难耐岁月侵蚀。
“都伯吗?差太多。你若是想成为我光禄卿府的女婿,至少要到南衙十六卫。再努力一点,你现在还不够资格让我抬眼。”光禄卿凝声,将茶杯放下,“酉山交给你,还太早。我本以为你能给我带来不错的消息,看来对你还是期望太高了。”他起身,“这两年我从未在军中为你打点,你可曾有疑惑?”
他走至杨矩身前,衣袂荡起的风死死压住杨矩。
“怎么敢?主子是想看我这些年如何在军中磨砺,想借此看我的潜力。是杨矩愚笨,未能达到主子的预期。”
“你以后是要成为阿奴夫婿的人,怎么能像以前一样称呼我为主子。日后,你我二人便以职务相称就好,免惹他人议论。”他蹲下来,轻拍杨矩的肩,“接下来,我会为你在军中开辟出一条明路,你可放心走。可同样,你要负责接手酉山。”
杨矩只觉肩背巨沉,心跳咚咚直跳:“主子,不知这酉山是何地?”
“酉山……”他沉声半晌,语气含笑,“权势易腐、万贯易沉。世人皆爱莲,叹声莲出于淤泥而不染、惊其濯清涟而不妖,却无人念泥,莲诞于淤泥才盛露、藏藕节于深泥。世人皆观其无暇,却忘借藕节果腹为生。你不必在乎酉山是什么,因为撰写史书之人,皆是王,寇者,皆血染焚坑,化为黑灰……”
*
屋外,扣门声响起。
“阿矩,可洗好了?”是李奴奴,语气温柔。
杨矩从思绪中醒来,捧水洗脸,用旧衣将水渍擦干,匆忙披上内衫:“快了。”他答。
“我进来了。”门扉紧闭的声音响起。
他还未能完全穿上内衫,衣角凌乱。这时,李奴奴已然入了屏风后。当她见着衣衫不整的杨矩先是羞红得别过脸,后仍斜眼瞧他丰实的筋肉。
“先别急着穿。”她赧红着脸靠在杨矩温暖的胸膛上,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脸不仅更红,似一颗熟透的殷桃。
“我们还……”杨矩语无伦次,可当他见着李奴奴那张熟透的脸,没再说什么,而是轻轻抱住她,嗅她的青丝、眉宇之间的芬香。
“我们怎么了?”她口吐暖息,挠得杨矩胸前发痒。
“我们之前还没有正当的名分,不可如此亲切,免得让阿奴你惹些流言蜚语。”
“哼!我不管,这府中上下谁不知你与我的关系,看谁敢饶舌!我就拔了她的舌头。”她娇哼一声。
“好好好,我的小阿奴。”
她一把推开杨矩,故作矜持:“谁是你的小阿奴,你我二人还未有婚约呢。快将衣衫穿上,我在外面等你。”她顺势出了屏风。
杨矩一愣,笑着将衣衫理好,从屏风走出,却瞧见她手中正抓着散落一地的碎纸。
“为何这地上有碎纸?”她一张张地打开看,幸好,墨迹已模糊,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连忙解释:“军中废纸,脱去衣物时突然发现,就随意丢在地上了。”
“废纸留着干甚?这些腌臜就该远远丢掉,何况是这么旧的东西。”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眼眸里冷意流转,一字一顿,“难不成阿矩还不肯丢掉吗?你的旧物、旧人。”
他神色慌乱,正欲解释。
“你刚才见到她了罢?你的旧人姜海。”她的目光逐渐冷了,研判他。
杨矩心底猜出他们的再见绝非偶然,这更像是她特意安排,是为了让他将过去斩断。
“见过了。”
“你还爱她吗?”她尖细的指甲顶指在杨矩心尖,能感受到衣物下的跳动。
他摇头:“不爱。现在我只爱你。”
“你肯丢掉她吗?如这废纸。”她将碎纸揉得更碎,丢在地上。
“她不过是我少年懵懂无知的一点萌动,算不得什么。”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当然。这是我的真心话。”
李奴奴听见这句话后,僵住的面容才恢复笑颜。她面带娇羞地躲入杨矩的胸膛里,贴着听他的心跳,紧得不肯松开。
“我相信你。”她低声,如附耳低吟。
“阿奴,你放心。我这一生只有你,再无他人。”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发丝。
*
天色暗沉。
狂风与暴雨一起席卷,将天地万物都倾斜。斗雨落入檐下,桂花洒落一地,它们一颗颗如萤火跌坠,不肯熄灭。当有人推开门,狂风就从门外涌入屋内,很快便将其中的沉香搅碎,掺入凡世的尘土味、桂花味,还有心里深处的孤寂味。
一场大雨,总落在一场烈阳之后。
*
“阿奴,我听姜海说你救下了她的父亲。”杨矩关上被风吹开的窗。
李奴奴听闻,先是一顿,后才叹息一声:“当初他们二人流落街头,虽是我救下他们,但她父亲在外已染了风寒许久,待我寻到他们并接至府中时,她父亲所患疾病已深入肺腑,药石难医了。为此我还求父亲在宫中替他寻御医,开了不少方子,可奈何病重,无力回天,一年前便已仙逝了。”
“他死了?可为何她言于我她父亲还活着。”他惊讶。
“姜海她虽不是达官贵族,可也是广安中富足的乡绅子女,平素过惯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何时想家道中落,甚至被迫买入云烟阁,若不是我知晓了此事,将她从那等烟尘之地救出,只怕她已被坏人糟蹋。后来,她父亲难以医治,我本想告知其实情,可当我瞧着她,那些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担忧她会禁不住打击,做些糊涂事。”她声音悲伤,神色悲怜,眸有泪光。
“还是阿奴心细。”杨矩心疼地上前拥她入怀。
她顺势靠在他怀里:“那你要告诉她吗?”
“不必了,等时候再晚些罢,免得她思忧过度,伤了身体。”
“好,听你的。”
……
一瞬,紧闭的门扉轻动,不知是风将其晃动、还是轻按的手忍不住地压下。
这时,唯见依靠在杨矩怀中的李奴奴唇边有了一抹笑意、冷且得意。
*
雨愈发大,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将长廊挂帘、美人靠都给淋湿;风愈发烈,如百鬼般发出哭嚎,将哭泣的人、慌乱的人都给遮盖。
阿花立在廊下,走过的地上被水珠印出水渍。她一眼就瞧见蜷缩在美人靠上的姜海,不自主地咬唇。她上前轻拍她的肩,轻声安慰:“阿海,雨大,咱们该去歇息了。这屋外风雨太大,好不容易换上的新衣裳又要湿了。”
姜海抬起头,泪水模糊她的眼,一下子就扑入她的怀里。
“阿花姐姐,我该怎么办?我放不下他……我放不下他啊……”
“他都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吗?”阿花抚摸她的头,心疼不已,本该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她父亲的消息。
*
戊末。
雨渐小,月不透云,仅见黑布后一片暗银色光晕,在风里游走。风还有,让人忍不住多披一件薄纱,却还是透过缝隙,荡在衣袖里、肌肤上。
姜海又听李奴奴使唤,跪在门外一个时辰。
门被人推开,是阿花:“小姐让你进去。”
“好。”姜海虚弱站起,双腿却忽地一软,被她一把搀住。
二人对视。姜海摇头,轻拍她的手。
姜海入了屋内,一股温暖、淡香的暖流包裹她的四肢百骸,将浸入骨子的寒气驱散。内里装饰不变,只是床前多了屏风,遮住床帐。
阿花跟着立在她身边,低声:“小姐,她来了。”
她跪在屏风前:“奴婢见过小姐。”
屏风后人不出,在烛光里印出朦胧轮廓:“今日你与阿炬见面时说了些什么?”
“如小姐安排那般,将过去旧事说于他听。”姜海指甲扣住地毯,“是由我先违背了誓言,嫁给他人,后得小姐救助,栖身在府中。”
“掌嘴。”她语气平静。
阿花闻声一征,看着姜海的目光充满不解。她攥紧了拳头不肯扇。姜海摇头,然后自己给自己一个狠狠的耳光。昏暗烛光下,她苍白的脸上露出鲜红手印。她的嘴唇翕合,似在说:姐姐不必为难,我自己来。
阿花摆手,示意她停止,面色急切。
“太轻。”
姜海再用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疼得她面部发麻。
“再说。”屏风那端稍满意了。
“就说了这些。”她咬住牙。
“再掌!”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怒气。
姜海一个又一个地扇自己。不多时,唇齿就流出血,双目布满血丝,脸庞肿胀,没了知觉。反倒是阿花心疼不已,连忙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扇。
阿花湿润双眼,露出口型:不要。
姜海摇头:没事。她一把抓住阿花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染上她的血。
“好了,最后一次机会。”她的声音更冷。
姜海沉默,终是浑身颤抖着开口:“奴婢还说了父亲还活着,被小姐养在府上,若是他有闲暇,可以去探望他。”
李奴奴终于从屏风走了出来。她还衣着那一身长裙,不过已将发髻中的花钿、发簪取下,长发随意地披着,遮不住那张阴冷、狠厉的脸。
“你那点小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一把掐住姜海的脖子,将她整个人微微提起。
姜海甚至不敢抓李奴奴的手,强烈的窒息感从肺腑间传来。她想要呼吸,忍不住张大了嘴,涨红了脸,唇齿里的血水从嘴边溅起,就在要沾到李奴奴的一瞬间,她一脸嫌弃地将她甩开。
“恶心。”她抓起衣摆,生怕将衣裳沾污。
她应声倒地,终于能够呼吸,血水又一股脑地往气管里涌。她瘫在地上,奋力喘息,血杂糅着唾沫将她的脸染红,似一将死之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断抽搐,誓要发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呼喊。
“收起你那点心思。”她将擦手的方巾丢在姜海脸上,“记住,你与你父亲的命都在我手里,即使你们的命低贱不堪,可毕竟有些用处。你要知道,你即便死了,阿矩顶多也只是怪我,为你伤心几天。你若是一心想死,我当然可以成全你,当然,这其中包括你的父亲。”
姜海从窒息感中缓过来,虚弱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奴婢再也不敢了。”姜海的声音嘶哑,如被撕破的锦帛。
“滚!从我眼前消失。”
“奴婢告退。”姜海抹干血渍,起身往后退,轻掩门扉。
*
屋内,只剩阿花与李奴奴二人。
“阿花,将这整个毯子都给扔了。它被这些贱骨头的血弄脏,光是想到就让人觉着恶心。”
“应,小姐。”
“阿花,你觉着我刚才教训得够吗?”
“阿花觉着够了。”
“哼!够吗?真该像兄长一样,径直杀了,免得夜长梦多。”李奴奴立在阿花身前,那股本该浸人心脾的馨香却似魑魅魍魉的毒雾,“阿花,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自小姐教数时就跟在小姐身边。”
“是啊……不知不觉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挑起阿花的下颌,盯着她那双眼睛看,“你是我在这府中最信任的人。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不会。”
当她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才肯露出一丝愉悦的笑:“这才是我的阿花。”
言尽,她提起罗裙,躲入屏风,褪去衣裳,在微晃的烛火中、精致的屏风后、华贵的床帐下露出媚骨的身姿与漆黑的影子。
“阿花。今日阿矩回府,我特写了诗词,你且听,若是你也觉着不错,我便说给他听。”
“阿花恭听。”
“冷塞寂阁、刀戈陈戟,一点烛火势比月;旧人伤物、昏烛罗帐,一点玉珠沾新裳;煊城赫府、剑光墨笔,一点落墨晕如日;长灯新廊,黄铜做镜,一点红妆印薄衣。”她念着,“你觉着可好?”
“小姐,阿花才疏学浅,听不出其中意思。”
“我怎么就忘记阿花你未读过诗书?你瞧我这记性,既然不懂,那便算了。”她轻笑一声,“你去盯着姜海罢,阿矩在府中所留时日不长,免得她给我惹乱子。”
“应,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