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醉酒迷蒙,心中还记挂着亲姐。江带鹤不答反问:“鹿教主酒量如何,荷衣知也不知?”荷衣脑袋微微扬起,迷蒙的眼中全是骄傲,道:“我姐姐酒量极好,轻易不醉,我姐姐呢?”她起身就要去寻鹿骄嵘,奈何酒劲上涌,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又跌了回来,却伸手指向前方,问道:“大师兄,前头那女子是不是我姐姐?”她醉眼迷离,又相隔甚远,实在看不真切。
江带鹤道:“那是九天宫的凤少主!”荷衣道:“凤少主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曾带我三戏青海门的老妖翁,虽是惊险却也有趣极了。她身旁有个人影,是戴天山派的贝掌门罢!他二人可真是般配啊。”
戴天山派的赵雷獐、石霜狛两人醉得不省人事,其他弟子醉态尽显,贝雪狮将两位嫡亲师弟安置在高台一侧,转头就看见铁马之后五丈开外的僻静之处,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吃着什么食物,津津有味。
贝雪狮悄步走去,果然是凤霜天,她坐在一块小石头上,怀里抱着个小袋子,正往嘴里送月团子,她今夜饮酒不少,鹅蛋儿脸上残着红润的酒晕,娇美动人。
贝雪狮猜想那月团子必是凤惊欢三人带给她的,笑道:“霜儿怎躲在这里吃独食,分我一个罢!”酒后醉意渐涨,正宜吃些月团子压压酒劲。
袋子里还有三个月团子,凤霜天却往怀里一收,昂首浅笑,右手划落到身前,五指微微颤动,似秋日海棠倚风而颤,说道:“月浓酒酣,正宜比划几招,狮郎想吃月团子,凭本事来取!”
“好啊!”贝雪狮应声答道,大掌一翻就向凤霜天怀里探去。凤霜天回转双掌,左掌向上,拦下来犯之手,右掌平滑推出,击向来人胸膛。她双掌一贴近,贝雪狮便感受到一股灼热之气,看那手势形如海棠花,就知这招是“海棠烟火”。
贝雪狮好奇问道:“霜儿,这招打在身上当真会留下红花印么?”同时偏身一转,左手落下、扣住佳人手腕,轻轻送出三分,又笑道:“脚步虚浮,掌法微乱。霜儿,你醉了!”
凤霜天变换招式,出“玫瑰流火掌”,掌心更是红得通透,向左右两边打去,且说道:“本姑娘微醺,算不得醉。”贝雪狮双掌回拢,向前打出,四掌相击,啪的一声,他只觉掌心烫热,然其掌力震荡开来,凤霜天竟不能自持,后退三步。
贝雪狮乘胜追击,凤霜天腹中酒意翻涌,连出“玉梨云火”与“小荷萤火”两招,竟不能敌。贝雪狮使一招双龙出海,左手往佳人腰间一掠,点落在“天枢穴”上。凤霜天浑身一颤,便看见一只大手探入怀中,取走了三个月团子。
贝雪狮笑问:“霜儿可认输?”凤霜天哼一声,道:“不认!”贝雪狮咬了一口月团子,又问:“你还想找帮手不成?”凤霜天四下张望,瞧不见鹿骄嵘的身影,便迈开步子向人群中走去。
贝雪狮急忙拦下,道:“方才我过来时,瞧见鹿教主正与毕掌门说话,你过去做什么?”他将两个月团子送回到凤霜天手中,又道:“我只不过想尝尝味道,又不是真跟你抢!”
凤霜天笑着将月团子分了一个与他,道:“比划结束,一人一个月团子。”她放眼望去,高台之上已没了最初的热闹,江湖英豪醉倒大半,席地而眠,唯有铁马屹立,注视着瓜洲古渡。凤霜天又道:“剧饮千百杯,醉眠天地间。不知道鹿姐姐醉是没醉?”
贝雪狮道:“鹿教主与长庚皆没醉,却各有要照料之人。”凤霜天自然知晓他夫妻二人须照料何人,但也懒得理会,自挽着贝雪狮手臂,两人背对铁马而坐,双双着吃月团子。
太白门众人皆已酣醉,四小鸽贪杯,醉得厉害,兔一会小小年纪照顾得手忙脚乱,令狐峥急忙照看一番,安顿好五个徒弟。鹿骄嵘也有要顾看之人,燕时飞聪慧狡黠,他与林螂风对饮,往往是老者豪饮三碗,他才喝一碗,但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何能敌五十来岁的老人家,最终双双醉倒。
狐鹿二人照看好自家小辈,再放眼铁马高台,群豪几已醉眠,唯有铁马屹立,一身漆黑蒙月华清晖,如神驹天降,威风凛凛。铁马之下,两个人影悄然走近,各自拎起一小酒坛,携手走向西南一角的空旷僻静之处。
两人并肩而立,眺望苍茫天地、大河滔滔,明月皎皎照人间,江风徐徐过身处,吹动两人衣角。鹿骄嵘今夜委实喝了不少酒,酒意漫上脸颊,开出两团浅浅红晕,恰若牡丹蒙朝霞,娇丽美艳。
令狐峥心念一动,眼神里泛起柔情痴意,嘴角泻出一声轻笑。鹿骄嵘伸手捂了左脸,道:“今夜酒多且烈,酒意上脸微红罢了,也值得你笑话么!”令狐峥抬手拍了拍她右脸,只觉肌肤光滑细腻,透着温热,他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诸多喜事一夜来,我自然要多笑几声!若非担心惊扰群豪美梦,我便仰天大笑数声。”
鹿骄嵘兴致上来,好奇问道:“有多少喜事一夜全来?”令狐峥伸出三个手指,道:“三大喜事!”鹿骄嵘斟了两碗酒,道:“愿闻其详!”
令狐峥娓娓说道:“第一,铁马回归瓜洲古渡,江湖八大派立下铁马盟约,动荡三十多年的江湖终是重获安宁,此乃江湖大喜之事。其二,昔日太白门门主与倚天教教主三击掌而结盟,从此勠力同心、结伴奔走,今朝终成大事,踏出一条新路来。太白门令狐峥不再被江湖各派唾弃孤立,倚天教再不是魔教,江湖再无人称你为魔女鹿南风。这是太白倚天两派的喜事。第三嘛,瓜洲古渡之上,月圆人圆,令狐长庚与妻携手对坐,赏月共饮,这是你我二人的喜事。”
鹿骄嵘心绪如潮,随其言语而涌动,先是豪情漫涨,最后化作柔情蜜意,她微微低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忽的眼珠一转,换上了凝重神色,道:“长庚莫不是忘了,当日你我击掌结盟之后,曾有承诺:铁马回归瓜洲古渡之时,就是你我二人解除婚约之日。趁着月圆之时,咱们也清算清算罢。”
突然提及过往,令狐峥身躯一颤,惊诧、疑惑、慌措等诸多情绪依次涌上心头,道:“这……这……今时不同往日,你我如今的情形,当日的话如何还能作数啊?”
鹿骄嵘眼角擒笑,眸光闪闪似秋水泛金光,令狐峥却在她眼中捕捉到了笑趣之意,顿时明了觉悟,眉梢一挑,转换了神色,道:“嵘儿所言极是,既是击掌结盟后做出的承诺,确实要好好清算。一别过往之事,方能再启新程。你我二人的婚约,始于嵘儿的荒唐算计,我心有愤恨不甘你亦曾苦恼,此情转折于击掌结盟,一路风雨同舟后合于日久生情、惺惺相惜。都说物是人非,你我二人却是时过境迁暗生情愫,趁着今夜月明星稀,铁马回归,太白门令狐长庚诚心诚意问一句:这段婚约与温情爱意,倚天教鹿姑娘认是不认?”
令狐峥刚开口时,嘴角也带着笑趣之意,越往后讲来趣意渐消,语气渐渐庄重,神情愈发严肃端正,真真切切在询问一件极其重大之事!
鹿骄嵘心绪依旧随着朗朗话语而微微起伏,她目光灼灼,眼波翻涌,柔情、刚毅、坚定在眼中交杂闪过,便也正色说道:“如长庚所言,你我婚约始于荒唐,合与日久生情、惺惺相惜。都是江湖儿女,敢爱敢恨,情丝爱意既已生根便也不作忸怩否认。这段情爱与婚约,我鹿骄嵘认了,然长庚若是无情则我便休,断情割爱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向是个拿的起放得下的人!”
即便心意相通,有些话依旧要拿到明面上来说得清楚明白!鹿骄嵘仍是飒爽果决之姿,亲口承认情丝爱意已生,令狐峥心意激荡,本想纵声大笑,以抒心中的酣畅与激动,又恐惊扰众人,只能强自压下,却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酒入胸膛,火辣痛快,却不及令狐峥心中兴奋激动的十一,他道:“情丝爱意既已生根又岂能轻易斩断放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心与君心并无差异,夫人不是早就知晓了么?”四下寂静无人,他便大胆凑上前,在鹿骄嵘嘴角亲了一记,因情意激荡,这一下亲得声响清脆。
鹿骄嵘猝然一惊,继而羞赧不已,脸上淡淡的红晕随即荡漾开来,似玫瑰出绽,一双秋露寒星眼直瞪向令狐峥,嗔道:“你……你……。”她又急得四下张望,见身旁空无一人才略略心安。
令狐峥伸出手来,握住了佳人手掌,两掌交握,一人掌心烫热,一人微微温热。令狐峥道:“嵘儿,旧盟已废,新盟当立!当着苍天明月、瓜洲铁马的面,我们再立一个夫妻盟约罢。”
鹿骄嵘盈盈一笑,道:“你我想到一块去了!当日三击掌而盟,今夜就满饮三大碗罢!一碗定一约!”令狐峥倒了满满两碗酒,道:“好!第一约,嵘儿来定!”
鹿骄嵘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你我虽为夫妻,但我也是倚天教主,统管荆州九山九堂,一年的光景里,不能长久离开青鹿崖!”
令狐峥立即明白其言下之意,哈哈大笑两声道:“江湖夫妻,四海为家者不少,常宿眠于天地之间,不必拘泥于久处一地!何况你我皆是一派之主,身背要责,不能因耽于情爱而误了肩上职责。从今往后,太白门与青鹿崖皆是家园,你我二人就在两地之间往来居住,且看两派的事务及两人的闲忙与否,如何?”
鹿骄嵘心满意足,含笑点头,道:“正合我心意!”两人持碗相碰,酒水轻漾,浓郁酒香尽入咽喉及腹中,心中更是畅快无比。
鹿骄嵘又道:“这段时日我久居青鹿崖,已将教中事务安排妥当,荆州境内并无风波大事,又有三鹰三雁镇守,明日下了瓜洲古渡,我可随你一道回太白门,待冬天来临再返回青鹿崖!”
令狐峥舒心一笑,道:“多谢夫人迁就体恤!我需教导四小鸽习武,又新收了一个小徒弟,确是须要忙碌一段时日。待入冬落雪时分,换我陪你一起返回青鹿崖。”两人四目相对,柔情蜜意,令狐峥提坛倒酒,鹿骄嵘看着碗中轻漾的酒水,道:“第二约,长庚来定!”
令狐峥略略沉吟,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情比金坚固然贵重难得,但若有朝一日,你我之间有一人先离人世,活着的人绝不可悲悲戚戚、做小女儿之态,更不能做出殉情相随之事。真情爱意存于心,百年后黄泉相见亦不迟!”
当年令狐瓒猝然离世,令狐峥痛失至亲,悲痛欲绝曾萌生死意,他知鹿骄嵘是内有乾坤、飒爽果决的女子,应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然世事多变,于他自己而言,亦不敢断言,若往后当真要经受挚爱死别,是否能坚挺如斯。不如当下就摆到明面上来,立成盟约,两人皆是守诺之人,不会轻易背弃盟约。
“好!”鹿骄嵘眼眶骤然泛红,柔声应下,两人举碗对饮,她眼眸一凛,往事涌上心头,幼年经历父母兄长亡故,巨大悲痛之下,她也曾想着追随家人而去。
酒尽碗空,两人眼眶一片浅红,眼中泛着莹莹亮光,两人相视一笑,令狐峥道:“第三约,你我二人同定。”他将坛中酒水尽数倒入碗中,先行说道:“你我夫妻风雨同舟,往后携手并肩度余生。不论光阴斗转易朱颜还是生死相隔阴阳不复相见,令狐峥此生只有一妻,绝不辜负,我必给予夫人以珍爱敬重、亲密信任、真诚坦荡、爱护守候。令狐峥一言九鼎、一诺重千斤,先干为敬!”他一仰头,咕咚一声,将碗中酒水喝得一滴不剩。
鹿骄嵘眸光跳动如星辉熠熠,道:“君投我以琼瑶,我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言罢,莞尔一笑,笑意娇颜映入酒中,倒影也动人。
令狐峥笑着看她喝下第三碗酒,右手一抬,搭在鹿骄嵘腰上,将人揽入怀中,两人倚靠在一起。鹿骄嵘已有醉意,连着倦意也一齐涌上头,靠着令狐峥的肩膀,被江风一吹,不过片刻功夫,便酣然入眠。
月影西沉,人影相依声渐歇。瓜洲古渡,群豪酣眠,唯铁马四蹄腾跃、昂首嘶鸣,傲视长江之水滔滔向东流,又恍若天降神驹,守卫着醉眠的江湖众生。
瓜洲铁马定乾坤,然铁马本无心,何以护众生!众生克制心中贪欲妒念、怨恨之心、邪恶之念,刀剑不指无辜弱小,拳掌不向江湖同道,克自修身、秉侠义、承正气、养赤诚之心,自可护在江湖众生!瓜洲铁马,不过是江湖众生止干戈、求安宁之心的化身罢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