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大山,深处。
这里的幽静是活着的,它沉重且粘稠,裹挟着千年腐叶与奇异花香的气息,渗透进每一寸空气。
树木扭曲地向上攀爬,枝叶交错,将天空切割成碎片化的惨白。
罕有鸟兽之声,并非没有生命,而是所有的生灵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种敬畏的沉默,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土地深处某个沉睡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山民们称这片区域为“墨骨渊”,代代相传着最严厉的警告:“无论采药还是狩猎,绝不可越过那道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清痕迹的界碑。”
碑上没有文字,只刻着一只扭曲痛苦的眼睛。传说,越过此界者,魂魄会被山中的“主人”抽走,化作它墙上的一幅画。
这“主人”,此刻正坐在一间依着巨大山岩搭建的木屋内。
他没有名字,或许曾经有过,但早已被他连同那些无用的情感一起摒弃。
若硬要有个称呼,可唤他“渊”,渊的面容年轻得诡异,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五官精致得如同匠人用最冷的玉石精心雕琢,却拼凑不出一丝活人的温度。
一双眼睛是纯粹的墨黑,深不见底,映照不出任何光线,也映照不出任何情感。
木屋内部宽敞得超乎想象,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疯狂的画廊。
四壁和天花板,甚至地面上,都挂满了堆满了画卷,没有一幅画描绘阳光、鲜花或美人。
所有的内容,都是极致的扭曲与恐怖:“融合了人与虫特征的怪物在黏稠的沼泽中挣扎;无数只眼睛在虚空中无声凝视,瞳孔深处是燃烧的地狱;城市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彩色雾气中溶解,居民化为尖叫的蜡像……”这些画作的笔触精湛绝伦,每一笔都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不是画出了恐怖,而是将恐怖本身封印在了纸上。
画师刚刚完成一幅新作,画布上,是一片翻腾的、由无数痛苦人脸组成的“海洋”。
那些人脸扭曲变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无形的波涛中永恒沉浮。
他用指尖,蘸了蘸手边一个石碗里粘稠的散发着铁锈与异香混合气味的“墨”,轻轻点在画中一张人脸的瞳孔上。
霎时间,那画中的“海水”似乎真的荡漾了一下,那些人脸的痛苦表情更加鲜活了一分,几乎要突破画布的束缚。
一种低沉且混乱的哀嚎声,极细微地,在室内弥漫开来。画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像是在审视一件寻常的器具。
他对这足以令任何心智健全者发疯的景象无动于衷,“艺术?不,这对他而言,只是存在的方式,是内心那片绝对虚无与疯狂世界的一种自然流露,如同呼吸。”
他从不主动去干扰山林,更无意参与山外那所谓神明与人类的无聊战争。他只想,也只需要,这份绝对的寂静。
然而,今天的寂静被打破了,极其细微的,从极远处传来的声音。
金属摩擦岩石的声音,压低且属于人类的交谈声,还有那浓烈属于外界生灵的“生”的气息,像一滴墨汁滴入了清水,迅速污染了他领域内纯粹的“静”。
画师那双墨黑的眼珠,第一次微微转动了一下,投向木屋紧闭的窗户方向。
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是一种被打扰后的冰冷的确认,如同主人发现有几只不识趣的虫子,爬进了他不允许踏入的庭院。
与此同时,距离木屋数里之外的山道上,一队人马正艰难前行。
他们约有七八人,穿着残破的皮甲,身上带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污,显然经历过惨烈的战斗。
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汉子,名叫雷猛,曾是人类王国边军的一名斥候队长。他此刻紧握着一把卷刃的长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过分安静的树林。
“队长,这地方……太邪门了。”一个年轻士兵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连只兔子都看不见,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们真的要走这里吗?”
雷猛脸色阴沉:“后面那些神仆的追兵像猎狗一样咬着不放!只有这片‘墨骨渊’,是地图上唯一的空白,也是他们唯一可能不敢深入的地方,这是我们‘星火小队’最后的生路!”
他们是一支人类抵抗军的残部,在一次护送重要情报的任务中,被侍奉神明的“神仆”军队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误打误撞,逃入了这片禁地。
“可是……那些传说……”另一个士兵看着手中简陋地图上标注的骷髅标记,面露恐惧。
“传说总比马上死好!”雷猛打断他,但他的内心同样被不安攫住。
这里的寂静,确实不同寻常,是一种带有重量和恶意的寂静。
突然,队伍最前方的哨兵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众人立刻戒备地围拢过去。只见在前方一片空地的中央,生长着一株极其怪异的植物。
它通体漆黑,形态像是一株放大了数十倍的兰花,但花瓣的边缘却如同锋利的锯齿花心处。不是花蕊,而是一颗微微搏动类似动物心脏的肉瘤,表面布满了扭曲的血管。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株怪花的根部周围的土壤里,半埋着几具白骨。
从骨骼的形态看,有野兽但其中一具,分明是人类的上半身骨架,它的手骨还死死地抓着一把生锈的短剑。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年轻士兵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雷猛瞳孔收缩,他注意到,那具人类骨架的姿态,不像是死后被丢弃在这里,更像是在拼命想要逃离这株怪花时,被某种力量瞬间吞噬且腐蚀,只留下了骨骼。
“别碰它!绕开走!”雷猛低吼着下令,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开始相信,关于墨骨渊的传说,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然而,他们已经深入得太远了。就在他们小心翼翼绕过怪花,继续向前摸索时,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棵扭曲古树的阴影下,地面上散落着几张被风雨侵蚀的残破画纸。
纸上用模糊的墨迹,勾勒着一些难以名状且扭曲的轮廓。其中一张画纸上,画的似乎正是一株吞噬生命的黑色怪花。
当最后一个士兵的脚步踏过那片区域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山风吹过,卷起了那张残破的画纸。
纸上那模糊的墨迹,在透过枝叶缝隙的惨淡光线下,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仿佛某种被无意中触发的禁制,悄然启动了。
而远在木屋内的画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他不需要去看,也能“感知”到那些闯入者触动了什么。
他走到窗边,苍白的手指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望着远处山林中惊起的几只黑色飞鸟。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更像是一种……对即将发生符合他某种预期的“混乱”的漠然认可。
“噪音……”
他轻声自语,声音干涩而冰冷,如同岩石摩擦,寂静被打破了。
那么,按照这里的法则,打破寂静者,理应成为这寂静的一部分,成为他墙上,一幅新微不足道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