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晶红色的皮肤下,无数细密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汇聚于掌心,却并未刺破表皮,只是让那枚诡异的印记愈发像一只充血的眼瞳。
阿卯的身体烫得惊人,额头上滚落的汗珠甫一接触床单便蒸腾起白汽,可他的表情却异常平静,嘴唇翕动,吐出的却是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林语笙的指尖在便携式脑波监测仪的屏幕上飞速划过,脸色越来越凝重。
屏幕上,代表深度睡眠的δ波段平稳如昔,但在其间,一条极不协调的高频波纹正尖锐地跳动着,发出一种类似金属摩擦的震颤。
“不对劲,”她低声对一旁的陈默说,将图谱放大,“这种波形……我在那些植入了早期型号机械心脏的患者脑电图里见过。它不是神经信号,更像是一种……外部频率的强制同步。”
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惊骇与不安:“陈默,我们可能都想错了。玄冥不是在‘控制’他,它是在‘喂养’他。每一次痛觉的爆发,都不是为了折磨,而是为了加固这条寄生的链接。阿卯现在感觉不到痛,是因为他的痛觉神经已经被劫持,成了单向传输的管道,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养料’。”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
他猛地转身,冲到那堆从川太公故居带回的古籍中,疯狂翻找着那本封面发黑的《守窖手札》。
他的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终于,在一个名为“容器九劫”的篇章中,他找到了答案。
发黄的纸页上,几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触目惊心:“痛非伤,乃门;门开则契入,契入则身夺。九世轮回,九重苦厄,方成伪神之躯壳。”
原来如此。
痛,是钥匙。
每一任被选中的“容器”,从被印上记号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一个痛觉的放大器和提纯器。
他们经历的每一次苦难,都会被玄冥的意识所捕获、吸收,最终,当痛觉的“门”被彻底冲开,他们的身体就会被彻底占据,沦为那伪神降临于世的宿主。
陈默死死攥着书页,指节泛白。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在阿卯的意识被彻底吞噬前,斩断这条链接。
他想到了自己那独一无二的“酒温编辑”能力,既然玄冥能通过痛觉记忆入侵,那他或许也能通过同样的方式,反向“净化”它。
他快步走进酒坊,取出一坛新酿的“青醪初酿”。
这酒性情最是温和,如初春的暖阳。
他没有丝毫犹豫,抽出随身的骨质小刀,在自己十指指尖一一划过,殷红的血珠滚落,滴入澄清的酒液之中,瞬间染开一抹绯红。
他端起酒碗,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碗混着自己鲜血的酒中,口中低语:“以我血为引,入他梦之门。”
意识瞬间被抽离,眼前的景象化为一片扭曲的光影。
当一切稳定下来,陈默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昏暗长廊里。
长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木门,门后不断传来压抑的啜泣和棍棒殴打的声音。
他知道,这里是阿卯的记忆深处。
那个少年被困在这条痛苦的回廊里,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他童年流浪时被欺凌、被殴打的痛楚。
而在长廊的尽头,站着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背影的胸腔位置,正有规律地闪烁着齿轮转动的暗红色光芒,仿佛一颗跳动着的机械心脏。
就是它。
陈默不再迟疑,他催动自己的能力,无形的“酒温”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他走到第一扇门前,门内正回响着恶毒的咒骂和拳脚声。
他没有推门,只是将手掌贴在门板上,一股混着“青醪”酒香的暖意缓缓注入。
门内的殴打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种仿佛粮食发酵时产生的、温吞而安详的暖意。
痛觉的记忆,正在被酒的记忆所覆盖、替换。
他走向第二扇门、第三扇门……随着他不断前行,整条长廊的氛围都在改变。
阴冷潮湿的空气变得温暖,绝望的哭喊化为发酵的微醺。
当陈默走到最后一扇门前,将最后一缕酒香注入其中时,长廊尽头的那个背影猛地一颤,胸口的红光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不甘地消散在空气中。
现实世界里,躺在床上的阿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掌心那只充血的“眼瞳”也仿佛疲惫般,微微闭合了一些,晶红的色泽褪去了几分。
然而,麻烦并未就此结束。
杜万钧的工地上再次传来了坏消息。
三名负责夜间值守的工人,在同一个时间点集体昏厥,醒来后都惊恐地表示,自己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赤足少年站在他们面前,反复说着一句话:“酒是血,血是命。”
杜万钧在办公室里接到来电,气得将桌上的监控显示屏一拳砸得粉碎。
他喘着粗气,暴怒地盯着满地碎片,可就在其中一块碎片的倒影里,他骇然看见,自己衬衫下的胸口,那个植入的机械心泵正透出与梦中背影如出一辙的暗红光芒。
一道冰冷的、非人的金属低语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非容器,但可为饵。”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想要联系他的“上级”。
可当他打开通话记录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记录都被清除了。
唯有一条静静躺在草稿箱里的、未发送的语音信息,点开一听,竟是他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挣扎与绝望:“我……我不想再做傀儡了。”
陈默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玄冥已经不满足于被动吸收“容器”的痛觉,它开始主动向外“投放”污染性的痛觉记忆,以此来诱导、加速容器的最终觉醒。
它在急切地催熟它的“果实”。
必须设下一个陷阱,一个能捕获到它实体的陷阱。
陈默在酒坊中连夜布置。
他以家传的阵法为基础,结合自己的能力,设下了一座“三重酒雾阵”。
最外层,是烈性白酒蒸腾而成的酒雾,足以扰乱绝大多数精密电子设备的信号;中层,是浸泡了数十种活血草药的药酒雾,任何有经络反应的生物体进入,都会被激发气血,无所遁形;而最核心的内层,则是用那神秘的“封脉酒”原液制成的雾气,陈默发现,这种酒雾对玄冥那种精神低语有着天生的克制效果。
阵法布下当夜,他再次划开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流淌。
这一次,他没有压制伤口的痛楚,反而将其放大,释放出强烈的痛觉信号,如同黑夜里最明亮的灯塔。
等待是漫长的。
直到凌晨两点整,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寂静。
一架通体漆黑的机械乌鸦,双眼闪烁着红光,如利箭般撞入酒雾之中。
它刚穿透第一层白酒雾,翅膀上的电路就迸发出电火花,随即在第二层药酒雾中,整个金属躯体都开始不正常地发热,最终撞入内层“封脉酒”雾的瞬间,它的翅膀仿佛被强酸腐蚀,瞬间碳化,一头从半空栽了下来。
坠地后,其核心芯片在发出一声尖啸后,竟选择了自燃。
陈默冲上前去,在芯片彻底烧毁前,林语笙已经用特制的冷却剂扑灭了火焰,并成功抢救出了一小部分残余数据。
数据最终指向了一个地址——涪江生物集团,地下源心室。
林语笙对机械乌鸦的残骸进行了彻夜分析,最终得出了一个令她脊背发凉的结论。
这只乌鸦的动力源,并非电池或任何已知的能源,而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深红色的晶体。
经过光谱分析,她将其命名为“浓缩痛觉晶体”。
“我明白了,”她声音干涩地对陈默解释道,同时在电脑上构建出一个复杂的能量流向模型,“玄冥的整个网络,就是一个巨大的能量转化系统。它通过遍布城市的‘饵’和‘眼线’,采集活人的痛觉记忆,将其压缩成这种高能量晶体,再通过这些机械造物,将能量输送回网络,供养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机械心脏。而所有的能量,最终都会汇聚到‘源心室’,用以唤醒那个所谓的伪神。”
她指着模型的核心,那里标注着“川太公”的字样。
“川太公的痛觉觉醒,对它来说,就是最顶级、最完美的‘高纯度燃料’。它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最后的‘点火’做准备。”
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所以,它才要不遗余力地清除我们这些所谓的‘异血者’?不是怕我们觉醒什么特殊能力,是怕我们……不痛。”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骨勺残片,那曾是开启川太公酒窖的钥匙。
他将残片浸入一碗混合了“青醪”与“封脉酒”的液体中,以自身血气为引,缓缓催动“酒温编辑”的能力。
在酒液的浸润下,骨勺残片上古老的纹路渐渐亮起,仿佛成了一个可以精确调控酒性和暖意的“控制器”。
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进攻。
他要以自身为诱饵,潜入那个“源心室”,用自己编辑过的“无痛记忆”,像污染河流一样,反向污染玄冥的意识核心,让它在虚假的安逸中彻底瘫痪。
临行前,阿卯醒了过来,他拉住陈默的衣角,那只掌心的血瞳微微睁开,透出远超他年龄的清明与决绝:“默哥,如果……如果我真的变成了那个东西,你就用酒,封住我的嘴。”
陈默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用指尖蘸了一滴纯粹的“封脉酒”,轻轻滴在少年的掌心印记上。
酒液渗入,那只血瞳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暂时陷入了沉睡。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刻,在城市地下深处,那间名为“源心室”的巨大穹顶空间内,九颗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型机械心脏,正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缓缓启动。
它们如同行星般,围绕着中央一座高大的祭坛。
祭坛之上,一具无面无相的古拙铜像静静矗立,而在它的胸腔位置,一颗完全由精密齿轮构成的核心脏,正“咔哒”一声,开始了第一次搏动。
一道混杂着无数人哀嚎与叹息的低语,在整个空间中回响起来:
“痛来了……我的酒,终于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