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宴凤台
大周永熙二十三年,冬至,寅时三刻,皇城风停雪未止。铜壶滴漏一声冷似一声,乾阳殿却灯火彻明,金瓦飞檐上悬着大红灯笼,灯穗被雪水浸湿,沉甸甸像一串割头的血滴。
沈昭昭立在丹陛之下,双手被金丝反剪,凤袍撕裂得只剩半幅。那件由江南七十二名绣娘、耗千两金线织就的翟衣,此刻沾了泥、染了血,被内侍像破布般踩在脚下。她抬头,额前碎发黏在伤口上,血顺着眉骨滴进眼睛,世界一片猩红。
——今日原是她封后大典。
卯时正,她应着翟衣、秉镇圭,与太子萧御并肩受百官朝贺;而此刻,距大典仅余两个时辰,她却成了阶下囚。罪名是“沈氏谋逆,鸩杀先帝、私通敌国”,一字一刀,刀刀要她满门寸断。
宣读圣旨的是皇帝近侍李内侍,嗓音尖细,像钝器刮过铜镜:“沈氏昭昭,罪无可逭,今赐剔骨之刑,以儆效尤。”
“剔骨”二字一出,北风卷雪,吹得殿角铜铃哗啦啦乱响,仿佛替沈昭昭提前哀鸣。她笑了一声,血沫顺着唇角溢出——谋逆?鸩杀?不过是一场蓄谋三载的围猎,而她,是最后一只被驱赶入笼的鹿。
昨日此时,她还在东宫与萧御对坐。那人亲手替她描黛眉,温声哄她:“昭昭,明日过后,你便是我的正妻,与我共享山河。”她信了,真的信了,甚至把父兄连夜送来的边关布防图一并交给他——那是沈家最后的底牌。
如今底牌成了罪证。布防图被改动三处,敌国暗印赫赫在目;先帝药碗里的鸩毒,亦被检出出自沈府密藏。她百口莫辩,因为布局的人,正是那位替她描眉的夫君。
雪越下越密,李内侍抬手,两名内卫押她至殿侧偏门。门后是一乘黑漆小车,车厢用铁条封死,只留半尺见方的通气孔。沈昭昭被推进去前,最后回望一眼乾阳殿——朱漆巨柱后,露出半角明黄衣袂,金龙张牙舞爪。
那是她的夫君,太子萧御。他立在高阶之上,眉眼依旧温润,却像隔着一层冰。他看她,如同看一个死人,甚至不带厌恶,只有“了却”二字。
沈昭昭忽然大笑,笑声在狭小车壁间碰撞,嘶哑如夜枭。她嘶哑地喊:“萧御,你骗我图、杀我父、灭我满门,可你别忘了,沈家三十万边军,今夜仍在北境!”
萧御抬手,轻轻拂去肩头雪粒,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沈家军?此刻大约已接到虎符,谓沈崇谋逆,就地处斩。”
虎符,是她亲手给他的定情信物。沈昭昭喉头一甜,血喷在车窗,雪地上绽开一朵赤梅。
小车辘辘,穿宫门、过御街,直奔皇陵。沿途守卫皆披白甲,是东宫暗卫——原来今日不仅封后,还要封陵。给活人送葬,给死人加冕,多讽刺。
皇陵地宫早被凿开,玄石棺横陈,棺盖雕着金凤泣血。沈昭昭被拖下来时,雪已停,天际透出一线青白,像一柄薄刃,将夜与昼生生剖开。
李内侍捧上剔骨刀,刀身狭长,薄如柳叶,映出她扭曲的脸。他低语:“娘娘,皇上念旧日恩情,赐你全尸,只剔逆骨,不留皮相。”
剔逆骨——自颈后第一椎起,连剖七节,碎其脊髓,使人痛极而不即死,再灌以鸩酒,封棺活葬。这是大周对“谋逆”女子的“恩典”。
沈昭昭被按跪在棺前,铁链勒进腕骨。她抬眼,看见棺内铺着翟衣同色的红绸,金线翟凤振翅,仿佛等她躺进去,再永远合盖。那是她的葬床,也是她的凤台。
刀尖抵上后颈,寒意钻骨。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亦是冬至,她于北境雪原救下萧御。那人背部中箭,血染雪野,她背他走了三里,体温将冰雪融成血河。如今,他用她救命的脊骨,来成全自己的帝王路。
第一刀落下,剧痛如闪电劈开脊椎,她惨叫一声,却发不出完整音节——口中被塞进一团白绫,吸血的绫布瞬间通红。第二刀、第三刀……世界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映出萧御与另一张脸——沈婉婉。
她的庶妹,此刻应正穿着备用翟衣,立于乾阳殿侧阶,等太阳升起,便踏上她血未冷的凤位。沈昭昭终于明白,自己不仅是太子野心的祭品,更是庶妹扶摇的垫脚石。
第七刀落下时,她已痛到麻木,耳膜却奇异地清晰,听见李内侍低声催促:“快,封棺,莫误了吉时。”棺盖轰然阖拢,黑暗如铁。最后一丝光消失前,她拼尽残力,以指尖蘸血,在棺底板画下一道扭曲的“昭”字。
鸩酒灌入喉,五脏六腑瞬间灼烧。她却在灼痛里笑——萧御、沈婉婉,你们想要我死,可地狱之门既开,我沈昭昭便是爬,也要爬回来!
血滴在“昭”字最后一捺,化作暗红印记。棺外,铁钉锤声如雨;棺内,她瞳孔逐渐扩散,却死死睁着——
——若苍天有眼,容我重活一次,我必以这剔骨之痛,一一奉还!
锤声停,雪落无声。皇陵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冤魂哀嚎。无人看见,玄石棺底那枚血字,在幽暗里闪了一闪,像一粒沉睡的火种,静待春风。
而春风,将在三年后,吹醒另一具十五岁的躯壳。
第二章 棺中血书
黑暗像一块浸透冷水的铁幕,把沈昭昭的四肢百骸死死钉在狭小的玄石棺里。剔骨七刀的剧痛仍在脊髓里一抽一抽,仿佛有无数钢针顺着断裂的骨缝来回拉锯,她却连蜷曲手指的力气都被鸩酒剥夺。喉咙里灌满辛辣的毒浆,每一次呼吸都掀起灼热的刀割,呼出的气带着血腥与药腥,在寸许的鼻尖前凝成潮湿的雾。
棺盖钉死的声音早已停歇,皇陵深处只剩雪粒敲打石壁的轻响——像远方更鼓,又像冥界催行的钟。沈昭昭睁着眼,黑暗却把“睁眼”与“闭眼”变成同一种绝望。她试着张嘴,白绫团早已被毒血浸透,堵住了所有呐喊;舌尖顶到碎裂的齿列,铁锈味瞬间溢满口腔。她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能发出断续的、幼兽般的呜咽。
可就在呜咽抵达喉口的刹那,一股更汹涌的恨意从胸腔炸开——恨比鸩酒更毒,比剔骨更疼,却比呼吸更迫切。那恨意像黑火,沿着被敲断的脊骨一路焚烧,把“死”硬生生按下去,只留下“不甘”在棺内咆哮。
她不知道自己维持了多久的清醒——或许只是一盏茶,或许已熬过更鼓三声。毒酒理应侵蚀心脉,可每一次心跳,都像擂在铁板上的重锤,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黑暗里,她忽然听见极轻极轻的“嘀嗒”,像水珠落在石面,缓慢,却固执。
那是她后颈伤口的血,顺着脊椎的弧度,流到腰窝,再滑向臀际,最后从石棺底板微乎其微的缝隙里渗出,一滴,又一滴。血珠敲击石板,发出幽微的回响,像某种暗号,又像催她续命的更鼓。沈昭昭混沌的脑海被这声音一点点凿亮:她还没彻底死去——只要血还在流,命就仍悬在刀锋。
她努力聚集涣散的意识,去想萧御临行前那句“莫误了吉时”,去想沈婉婉踩在她手背上的金履,去想父兄被押往北市刑场的铁锁。每想一次,心脏便狠狠收缩一次,毒血被泵向四肢,竟奇迹般地冲开些许麻痹。她的右手小指微微弹了一下,指甲刮到棺底的红绸,发出细若游丝的“沙”。
红绸是御赐的翟衣余料,同一匹绣着金凤展翅的缎子,此刻垫在她的尸骨之下,像一场巨大的嘲讽。沈昭昭却忽然笑了——笑声被白绫堵住,变成胸腔的震动,震得断裂的骨缝更痛,却也让她找回“活”的证据。她艰难地挪动右臂,每挪一分,断裂的脊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可她不管,她只想要一寸可以活动的空间。
右臂终于抬到胸腹之间,她摸索着去够左腕——那里,有她及笄时父亲赠的鎏金小匕首,长不过两寸,刃口却淬北境寒铁,削铁如泥。入宫前,她以防身为由缠着锦带,刀柄贴着脉搏;如今锦带被血水泡胀,金线断裂,匕首却还在。她抖着指,用指甲勾开锦带,冰凉刀柄滑入掌心的瞬间,她几乎要哭出声来。
刀尖抵住掌心,她深吸一口满是血腥的气,狠狠划下!剧痛让昏沉的神智陡然清明,血如泉涌,顺着掌纹流向指尖。她抽出白绫,用牙齿配合左手,撕下一缕布条,蘸着自己的血,在棺底板的红绸上写下第一个字——“萧”。笔划颤抖,却杀气森然。
血不够,她再割一刀;布条吸饱血浆,变得粗粝,像一把微型狼毫。她写得很慢,每写一字,便须重新蘸血;写错了,就用指甲抠烂绸面,再覆一层新血。黑暗里,她看不见字形,却能凭指尖的凹凸记住每一道笔画——
“萧御,沈婉婉,剔骨之刑,鸩酒封棺,沈氏三百八十口血债。”
写到“债”字,她掌心的血已凝成痂,她反手去划另一只腕。毒酒带来的灼热此刻竟成了恩赐——血脉奔涌,像雪原下被惊蛰雷声惊醒的暗河。她继续写,写自己错付的七年,写父兄被腰斩的惨叫,写母亲被白绫勒断颈骨的脆响;写到最后,她已分不清是血是泪,只觉整个棺木都浸泡在浓稠的血海里。
忽然,她停笔——胸腔里那口被毒酒灼烧的气,竟随着血书的蔓延,慢慢平静下来。她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份供词,更是一封战书,一封写给幽冥、写给轮回、写给不知是否存在的“来生”的契约。若她今日必死,就让这具肉身成为印章,让这封血书成为她重返人间的通关文牒。
血书成,她已用尽力气,掌心割到第三刀,血势终缓。她俯下头,用嘴唇把血布压平在棺底,像给一封密函封蜡。最后,她把匕首倒转,狠狠刺进自己左肩——刀尖穿透锁骨,卡在骨缝,她却笑了:这一刀,是“印记”,若真有奈何桥,她要带着这把刀、这道伤,一并跃入忘川,好让孟婆也看见——她沈昭昭,记得所有仇!
毒酒终于漫过心脉,心跳开始无序,像被击散的更鼓。她缓缓侧头,把脸贴在那片写满血字的红绸上,耳廓恰好压住“萧御”二字。黑暗里,她轻声呢喃,声音轻到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沈昭昭,以骨为笔,以血为墨,以命为纸——
今日你赐我剔骨封棺,来日我必撬你龙椅、撕你凤袍、断你脊梁!
若苍天不许我活,我便向阎罗借命;
若人间不许我归,我便踏碎这皇城雪!”
心跳骤停的瞬间,她指尖最后勾了一下,把“昭”字的最后一捺拖得极长,像一柄弯刀,劈开黑暗。
皇陵外,雪又开始落,细碎的雪粒覆盖住新渗出的血线,把玄石棺重新封成一片死白。无人知晓,厚重的棺底,一封血书正静静躺着,等待三年后,某只从地狱归来的手,将它一寸寸展开——
那手,会带着同样的剔骨之伤,把今日写下的每一个字,刻在未来的皇权与江山之上。
第三章 春雪覆睫
沈昭昭再睁眼时,春雪正穿过碧纱窗,轻轻覆在她颤动的长睫上,凉得像前世毒酒滑过喉头的那滴。她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碎雪从发间簌簌落下,竟真是细碎的白——不是皇陵玄石棺底的暗红,也不是剔骨刀锋上映出的火光。
“姑娘?”幔帐外,丫鬟梨心捧着铜盆进来,惊得盆沿一颤,“您怎的满头雪?窗棂没关紧么?”
沈昭昭怔怔望向梨心——梨心该死在永熙二十二年秋,被流放岭南的路上,咳血而亡;此刻却鲜活地弯着腰,替她拍去衣襟上的冰碴。垂眸,自己袖口绣的是折枝海棠,花色鲜嫩——这是十五岁那年的春装,她及笄前三个月才做好的衣裳。
铜镜被梨心捧起,镜面里映出一张未褪稚气的脸:眉峰薄而秀,眸子黑得发亮,左眼尾一粒朱砂小痣,像极北境雪原里的一粒红豆。沈昭昭指尖颤巍巍触到那痣,心脏在肋骨间轰然炸开——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命轮尚未碾成齑粉的时候。
雪停日未出,庭中琼花树压弯了枝。沈昭昭深吸一口冷冽空气,胸腔里前世残余的毒痛仿佛被这口雪气洗净。她迅速回忆时间线:此刻是永熙二十年二月十七,距及笄礼整九十天;父兄尚在边关换防,母亲去城外普济寺施粥,府中只剩年幼的庶弟与——沈婉婉。
沈婉婉!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刺得她耳膜嗡鸣。前世今日,正是这位庶妹在普济寺“偶遇”太子萧御,跌落手帕,露出那首“山有木兮木有枝”的藏情诗;三日后,诗落入帝京茶楼,成为贵女们笑谈,沈府嫡女背上了“无才善妒”的阴影,及笄礼黯然失色。再往后一步,便是她与萧御“救命之恩”相遇的楔子。
她猛地掀被下榻,赤足踩在地龙烧暖的檀木地板上,冷意与热意交冲,反而令她镇定。换作前世,她会把这当成小女儿家的风月手段,一笑而过;而今她知,每一道风月入幕,背后都是刀光。她要先切断这根线,把沈婉婉从舞台中央拽下来。
“梨心,”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取我的狐裘,再叫外院备马,我要去普济寺。”
寺外雪深没踝,沈昭昭却在山门处勒马,换作步行——她需要时间与观察。前世她并未来此,如今提前截胡,必须看清棋局。大雄宝殿前人声鼎沸,粥棚支了长长一列,贵女们各带丫鬟,争施米粮,实则争名。沈婉婉着素白斗篷,正替一位老妪盛粥,袖口“无意”滑落,露出内里绣的折枝梅——与萧御腰间玉佩的梅纹一模一样。
沈昭昭眸光微敛,借人群掩身,靠近粥棚后侧。她看见沈婉婉借俯身之机,将一方罗帕塞进粥桶之下,帕角暗纹正是那首藏情诗。做完,庶妹抬眸,眼底波光楚楚,像极了一只纯白幼鹿。沈昭昭冷笑,指尖轻弹,一枚铜板飞出,“当啷”落入桶内,热粥溅起,沈婉婉惊得后退,帕角被带起,飘落于地。
沈昭昭抢先一步踩住,俯身拾起,声音不高不低:“妹妹的手帕怎的如此精巧?这诗句……”她故作疑惑地念出半句,周围贵女已纷纷侧目。沈婉婉脸色骤白,伸手欲夺,沈昭昭却顺势一抖,帕上墨迹被热粥晕开,糊成一片,再无力证。
“可惜了,”沈昭昭温声叹息,“下次莫用热粥蒸帕,墨易晕。”她抬眸,目光与人群外一道挺拔身影相撞——那人披玄狐大氅,坐于轮椅,眉目冷冽,正是萧珩。比前世相遇,提前了整整三个月。
她心口一紧,却未回避,遥遥颔首。萧珩眸色深暗,指尖在膝上轻敲两下,像评估,也像赞许。沈昭昭转身,携梨心离寺,翻身上马时,雪又开始落,她却在雪幕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第一步,成了。
回府未时,沈昭昭未歇,径直去外院书房。父亲沈崇的副将霍凌正在整理边关驿报,见她闯入,愕然起身。她抬手制止行礼,目光落在案上“北境换防图”——与前世被篡改成“通敌”的那张,分毫不差。
“霍叔,”她声音压得极低,“此图,今夜之前,务必密送父亲,再另拓一份伪图留京。”霍凌震骇,她却不解释,只从袖中取出鎏金匕首——那是她及笄礼的暗刃,刃口映出少女决绝的眼,“沈家若亡,此刃先饮我血;沈家若存,来日我请全军共饮凯旋。”
霍凌单膝跪地,沉声领命。沈昭昭扶他,却在俯身那一瞬,瞥见窗外一抹素影——沈婉婉立于回廊尽头,指尖紧攥斗篷,雪光映出她眼底一闪而逝的阴鸷。姐妹对视,风雪为幕,一场新的猎杀悄然开局。
夜深沉,沈昭昭独坐闺阁,掌心摊开那方被墨汁晕坏的帕子,指尖轻抚残诗,声音低不可闻:“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她忽而一笑,将帕子凑到烛火,火苗舔上绣纹,瞬间窜起青烟。
火光映在她眸底,像两簇幽冥鬼火,却带着滚烫的生机。窗外,春雪初霁,一弯冷月悬于琼花树梢,银辉透进碧纱窗,照得她左眼尾那粒朱砂痣,艳似滴血。
她抬手,以烛灰为墨,在案几白宣上写下两行小字——
“九十日后,及笄礼,我要沈府满门荣耀,无人能再踩我脊骨。”
“前世血债,今生一笔一笔,收。”
墨迹未干,烛芯“啪”地爆出一朵灯花,像遥远的更鼓,也像地狱的喝彩。沈昭昭收笔,推开窗,寒风卷着残雪扑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却吹不散她眼底那抹重新燃起的、灼烈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