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坊临街铺面前，寡妇孙婆婆伏地嚎啕，泪洒黄土，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我家当家的啊！你死得好冤呐！”她边哭边偷偷扫视进出平和坊的路人，接着又捶地哀嚎：“那些黑心狗官，只顾自己富贵，哪管咱老百姓死活！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啦？！” 门前很快围了不少人。 一个穿着褐衣的闲汉啐了一口：“呸！官字两张口，横竖都有理！” 旁边卖蒸饼的老妪赶忙扯他袖子：“别乱说！当心被差人抓了！”
恰逢西市开鼓，人声渐渐喧闹起来，她的哭声混在胡商的叫卖声、驴马的嘶鸣声里，反倒显得更加刺耳。 那杂役上前就要拽她：“去去去！要哭回你自家坟头哭去！堵在坊前像什么样子！” 孙婆婆一把挣开，泪眼怒瞪：“怎么着？这平和坊是龙潭虎穴，哭两声都不行？！” 杂役叉腰喝问：“你家男人死了，跟我们平和坊有什么关系？！”
孙婆婆猛地转向人群，捶胸哭喊起来：“诸位街坊给评评理啊！我家当家的，原本在‘牡丹移栽’的工地上干活！” “谁知道那黑心监工，为了赶工期，居然克扣料钱！搭的架子全是朽木烂绳！” “可怜我家当家的从三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当场就没了气啊！”（说着撕开衣襟露出补丁） “如今尸骨未寒，官府却包庇奸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连副薄棺都置办不起啊！”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哟！是不是前个月摔死的那个木匠？”“听说尸首在义庄晾了半月都没人收……”
卖炭翁突然高喊：“那工程是赵家督办的！” 立刻被同伴捂住了嘴。 坊角闪过一个穿青袍的市吏，低头匆匆朝着衙门方向走去…… 孙婆婆的哭诉声飘过街巷，对面染坊门口，染匠阿阮蹲在门墩上，两眼发直。他听着那声声泣血的哭诉，不由攥紧了膝头补丁叠补丁的裤子。
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回头望去，只见病榻上的娘子面如死灰，药碗搁在床头早已凉透。医馆诊断说，因为长期接触染坊发酵的蓝草，娘子患肺疾已经多年。 “昨日仁和堂又来催药钱……”他盯着自己靛蓝龟裂的手指甲，“十贯二百文……把所有染缸卖了也凑不齐啊！”他拇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浸染的蓝渍。 孙婆婆留意到了染匠的细微表情，她停止哭泣，转身来到对面茶楼。
孙婆婆抹了抹泪，凑近姚掌柜，压低嗓子说道：“那染匠神色异样，怕是有相同的苦处。” 姚掌柜手中茶碗一顿，从袖中掏出五枚铜钱，轻轻推过去，眯眼瞥向染坊幌子，说道：“去，请他吃碗胶牙饧。就说……你能治‘蓝靛痨’。” 果然不出所料，孙婆婆与阿阮搭上了话。阿阮向孙婆婆透露了一些他所知晓的关于平和坊的事。
孙婆婆攥着那碗胶牙饧，蹲在染坊墙根。靛蓝色的污水顺着墙缝蜿蜒流过脚边，她瞅着阿阮第三次把染坏的绢布扔进废料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后生啊，这蓝草的污渍渗进骨头缝里，光靠哭可褪不掉。” 阿阮手中的木槌“哐当”一声砸在石臼上，靛蓝粉末腾起，呛得他一阵猛咳。
孙婆婆赶忙递过粗瓷碗，说道：“先含口甜的压压，我家那口子在世时，染坊里跑堂的都好这一口。” 阿阮喉头滚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接，说道：“婆婆要是来讨钱，我这儿连药渣都得熬三遍，实在拿不出。” “我要你那点小钱做什么？”孙婆婆刮着碗沿的糖霜，“方才我在坊前哭我家男人，你攥着裤子的手，比捶鼓还用力呢。”
阿阮的脊背猛地绷紧，孙婆婆却指着他袖口露出的溃烂处，说道：“这是蓝靛烧的吧？我娘家侄儿也在染坊做事，去年冬天咳得直冒血沫子，太医说……” “别说了！”阿阮猛地转身，染得乌黑的指甲清晰可见，“你到底想说啥？” 孙婆婆把碗塞进他手里，说道：“我想说，赵家督办的工程用朽木，你这染坊用的‘料’，恐怕也不干净。”
阿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孙婆婆趁热打铁：“你娘子的肺疾，难道真只是天意？” “不然还能是……”阿阮话音戛然而止，目光与孙婆婆那双看似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对上，突然跌坐在地，“上个月初三，东头老张头咳得呕出半盆血，第二天人就没了。老板说是中了邪，连夜就拖去乱葬岗了。” “拖去前，他怀里还揣着要给孙儿扯新布的钱。”孙婆婆声音压得更低，“那钱，够买十副好药。”
阿阮突然捂住脸，发出一阵呜咽：“老板说用陈年蓝草发酵能省三成银钱，市吏每月初三都来拿两匹上等靛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家呢？”孙婆婆追问道，“这染坊的劣质蓝布，是不是都送去西河牡丹移栽，给那些老工匠当披肩了？” 阿阮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像蛛网般蔓延：“上月，平和坊赵总管家来挑了二十匹靛蓝，说要给新修的阁楼做帐幔。
当时老张头就嘀咕，说那布色深，是用硫磺催出来的……” 孙婆婆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子：“能治你娘子的‘蓝靛痨’......” 话还没说完，坊内突然传来铜锣声。阿阮脸色煞白：“是里正带人查坊了！”他拽着孙婆婆往柴房钻，“快躲起来！被他们看见咱俩说话，都得去衙门吃板子！” 柴房里堆满了半干的蓝草，腥气混着霉味，呛得人头晕。
孙婆婆透过柴缝，正好看见一个穿青袍的市吏站在染坊门口，手里的册子上赫然记着“赵家采办”几个字。 青袍市吏大声吆喝：“阿阮听好了，你这染坊，今日起关门歇业，听候衙门处置。” 阿阮一下子瘫倒在地，孙婆婆赶忙跑出柴房，拉住市吏的手求情：“就放过他这一回吧，以后不敢了。” 市吏立刻甩开她的手：“没你事，少管闲事。”接着，他丢下一纸官衙文书，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