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江南梅雨时节,雨水缠绵不绝,润透了青石板路,也润透了城西那座废弃多年的苏家大宅。
宅院深处,有一丛芭蕉,得了这天地灵气与宅中积年郁气的滋养,竟悄然成了精怪。
这芭蕉精的能耐甚是奇特,它不化单一的人形,而是依着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两人——昔日的主家小姐苏婉和她的贴身婢女小荷——幻化出两个形貌一模一样、皆是小姐打扮的女子。白日里,宅院寂静,倒也相安无事。可一到夜间,或是雨打蕉叶的时辰,两个“苏婉”便会同时现身,在回廊、在庭院、在闺房,举止言谈,分毫不差,如同镜中倒影,真假难辨。
起初,只是夜半巡更的更夫隐约瞧见宅内有人影成双,窃窃私语,以为眼花。后来,有胆大的乞丐进去避雨,竟被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女子同时递来一碗冷饭,吓得屁滚尿流。消息传开,“苏家鬼宅有双生女鬼”的传言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连带着左邻右舍都人心惶惶。
事主乃是新搬来的绸缎商王员外,他贪图便宜买下这大宅,本想修缮后居住,不料竟惹上这等怪事。无奈之下,他重金请来了城外清风观的一位道士。
这道士姓张,有些真本事,须发皆白,目光如电。他入宅探查一夜,便察觉那妖气源于后院芭蕉丛,其气两股,同源而异态,纠缠不清。张道士对王员外道:“此非双生女鬼,乃芭蕉成精,幻化人形,且是‘镜像双化’,极为罕见。需得以古铜镜照之,破其虚影,方能见其本相。”
是夜,雨歇云散,一轮冷月高悬。张道士在王员外及几个胆大家丁的簇拥下,步入苏宅后院。果然,月色蕉影之下,两个身着苏婉旧时衣裙的女子正并肩立于池边,形态、容貌、甚至眉间一缕哀愁,都宛如复刻。
张道士取出的一面边缘刻着八卦符文的青铜古镜,口中念念有词,将镜光猛地照向二女!
清冷镜光笼罩之下,异变陡生!
两个“苏婉”身影一阵波动,却并未如预料般现出芭蕉原形。镜光之中,她们的影子投在地上,赫然变成了三道!
除了两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外,中间还有一道扭曲、狰狞、充满了怨毒之气的黑影,张牙舞爪,仿佛要挣脱束缚!
“这…这是何物?!”王员外吓得面无人色。
张道士亦是眉头紧锁,喝道:“好个妖物!竟是三者同体!还不现形!”
那中间的扭曲黑影在镜光逼迫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两个“苏婉”的脸上也同时露出痛苦挣扎之色。她们的身影愈发模糊,最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融合、扭曲,还原成了一株高大茂盛、叶片肥硕的芭蕉树。而在树干之上,隐约浮现出三张面孔:左侧是小姐苏婉的哀婉,右侧是婢女小荷的怯懦,而居中,则是一张充满了怨恨、愤怒、不甘的扭曲面孔,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众人。
张道士厉声质问:“你这蕉精,为何生出第三张恶面?”
那扭曲面孔发出沙哑的声音,充满了戾气:“为何?哼!我吸食这宅中记忆多年,苏婉怨父母之命远嫁,郁郁而终;小荷怨命途多舛,为奴为婢,心愿难偿!她们那点绵绵怨气,顶多化作哀魂!是我!是我将她们主仆二人心底最深的不甘与愤懑汇聚、放大!才有了今日之道行!凭什么她们生来尊卑有别?凭什么她们都要认命?我不认!我要这世间颠倒,要这尊卑易位!”
原来,这芭蕉精竟将主仆二人多年积累的怨气吸收融合,催生出了一个集两者怨念之大成、且更加极端暴戾的“第三人格”——“怨”。正是这“怨”主导了精怪的行为,幻化双身,搅扰宅院,以满足其扭曲的掌控欲。
张道士闻言,拂尘一摆,便要施法将其打回原形,彻底铲除。
“道长且慢!”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一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走出,竟是当年侥幸存活、如今在城外庵堂养老的苏家老仆!
老仆看着芭蕉树上那三张面孔,老泪纵横:“小姐…小荷…还有…唉!造孽啊!” 她对着张道士和王员外,说出了尘封的往事。原来,苏婉与小荷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苏婉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小荷,曾求父母放小荷自由,却未能如愿。小荷在苏婉死后不久,也投井自尽,随她而去。
“她们心中虽有怨,但更多的,是彼此牵挂啊!这精怪,只放大了怨,却忘了情!” 老仆哭道。
此言一出,芭蕉树上那张属于“怨”的扭曲面孔剧烈波动,而苏婉和小荷的面孔却流露出深深的悲伤与释然。仿佛老仆的话,触动了她们被怨气掩盖的本心。
王员外本是精明商人,此刻却也心生恻隐,叹道:“原是这般可怜人。道长,若能化解怨气,可否留它们一线生机?”
张道士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他收起古镜,转而诵念起《清净咒》,声音柔和,如清泉流淌,洗涤人心。那老仆也在一旁,喃喃诉说着苏婉与小荷昔年的姐妹情深。
在道法与真情的共同作用下,那扭曲的“怨”面发出不甘的咆哮,却渐渐模糊、消散。苏婉与小荷的面容则变得安详平和,彼此对望一眼,化作两道柔和的白光,融入芭蕉树中。
芭蕉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叶片焦黄卷曲,最终,只在顶端结出了一对奇特的、连体而成的蕉果,色泽金黄,隐隐透着温润之光。
张道士取下这对连体蕉果,对王员外道:“怨气已消,此物已无妖性,反因一段真情凝聚,成了些许灵物。但因果已了,不宜留在此处。”
次日,便有一游方术士闻讯而来,出重金买走了这对连体蕉果。王员外只求安宁,自然应允。那术士得了蕉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低声笑道:“妙极!妙极!以此炼制‘分身丹’,或可事半功倍!” 随即匆匆离去,消失在人海之中。
苏宅自此安宁,唯有那枯萎的芭蕉残根,在雨中静默,诉说着一段关于尊卑、情谊与执念的往事。而那对被买走的连体蕉果,则预示着新的风波,正在暗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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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双生蕉(植物妖·镜像执念) ·出处: 芭蕉易成精怪,古已有载。《集异记》等有芭蕉化美人惑人之说。本章取“芭蕉夜语”、“镜像双生”之意象,融合主仆情怨,创制出可幻化双身、实为三魂一体的独特蕉精。 ·本相: 一丛生于阴湿旧宅、吸收特定人物(主仆)多年情绪记忆而成精的芭蕉。其特性为“镜像幻化”,可完美复制记忆中最深刻的个体形象。但因吸收的情绪复杂(尤以怨气为甚),易催生聚合放大负面情绪的“第三人格”(怨),此人格往往更具攻击性和主导性。本体惧镜鉴类法术或器物,亦怕真情流露、直指本心的感化。其果实因凝聚精元与残留情绪,可能成为特殊材料。 ·理念: 镜像易成心魔生,情怨消长自分明。 双生蕉的故事,深刻揭示了执念的复杂性。它并非简单的善恶二元,而是由个体记忆、社会关系(主仆尊卑)、以及负面情绪的聚合放大共同作用而成。道士的法术代表了外在的“破妄”力量,而老仆的回忆与真情则是内在的“化解”关键。最终“怨”的消散与主仆灵魂的安息,表明唯有理解和化解根源的心结,才能真正平息由执念而生的妖异。而连体蕉果被不明术士买走,则暗示了这种源于执念的“灵物”可能被滥用,为后续故事埋下伏笔,也与“灵蚀”利用负面情绪的基调暗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