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根断裂后又被强行接驳的磁带，发出刺耳的噪音。
凯尔猛地从床上弹起，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刺痛。他不是在广场上，不是在人群中，而是在他那间狭窄的公寓模块里。全息广播员甜美的合成女声依然在角落里低语：“……新周期贡献值指南已更新，详情请查阅个人终端。”
一切都和上一周期一样。
但他的灵魂不一样了。
伊拉拉被拖向寒境的冰冷画面，以及她最后望向他时，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碎裂的迷茫与悲伤，已经不是一段记忆，而是成了他生理性的一部分，一份刻骨铭心的烙印。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仿佛有一个空洞，正灌入永夜之城永恒的寒风。
预知未来的狂喜和死里逃生的解脱只持续了不到三秒，便被一种沉重而阴冷的决心所取代。这重来的机会不是恩赐，是审判。
他拥有了“武器”，也背负了罪孽。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洗漱、换上制服、吞下营养膏，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偏执的坚定。他径直走向档案中心，步伐快而稳，不再是过去那个习惯性低头、仿佛在逃避什么的人，而像一支射向靶心的箭。
在幽暗的档案隔间里，冷光屏幕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凯尔如同一台高效运转的机器，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上一周期的劝告失败让他明白，单纯地阻止伊拉拉的“善举”是无用的，她的本性就是如此，堵住一个口子，她会从另一个地方流淌出善良。
他必须转移整个系统的注意力，转移莫文的视线。他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足以激起民愤的“靶子”，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罪有应得”的牺牲品。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残影，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筛选着。他需要的不是小偷小摸，不是言语不当，而是一个能触动永夜之城所有居民最敏感神经的罪行——不公平的资源占有。
最终，他锁定了目标：一名负责医疗物资调度的中层官员，名叫霍克。此人档案干净，贡献值中上，但凯尔从物资的出入库记录与能源消耗的微小异常中，嗅到了腐烂的气息。他顺藤摸瓜，侵入霍克的私人储藏室监控日志，画面证实了他的猜测：一箱箱被标记为“待销毁”的稀缺抗生素、高能量营养液和止痛贴剂，整齐地码放在那里。这是霍克为自己和家人准备的“诺亚方舟”。
在这座人人自危、为了一支过期的止痛剂都要争破头的城市里，这是足以被钉上耻辱柱、被千夫所指的原罪。
凯尔小心翼翼地，用多重代理和一次性加密信道，将这些证据的截图和日志片段，匿名地、分批次地泄露出去。他没有直接发布在公共论坛，那太容易被追踪和删除。他像一个隐形的、高明的棋手，将这些信息准确地投递给几个以言辞激烈、擅长煽动情绪著称的“网络评论员”和“公民监督者”的加密邮箱里。
他深谙永夜之城民众的心理：他们恐惧权威，但更痛恨身边的“窃贼”。
他相信，只要证据确凿，这股被压抑已久的愤怒火焰就会迅速蔓延，将霍克彻底吞噬，从而将伊拉拉那点“多愁善感”的微光，彻底掩盖在熊熊烈焰的阴影之下。
他看着公共屏幕上关于霍克的“关注度”指数以几何级数飙升，伊拉拉的名字则在各种讨论中被彻底淹没。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去伊拉拉的工作室，只是远远地调取了她工作室门口的监控录像，看到她正安心地用木炭条在速写本上勾勒着什么，背影宁静而专注。
那一刻，凯尔感到了一阵近乎晕眩的掌控感。
突然，莫文那张印在众多广告牌上半微笑的面孔在他脑海闪现，让他又有了几分清醒。
他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此刻，他天真地认为系统是一个可以被逻辑破解的谜题，只要找到更优的解法，就能完美地实现“无人牺牲”的拯救——毕竟，霍克是罪有应得的。
他没有意识到，他所对抗的，远比他想象中更复杂。它不只是一套冰冷的程序，更是莫文那双无形的手，以及深藏在永夜之城每一个居民心底的，那名为“人性”的幽暗。
他以为自己在下棋，却不知，他自己也早已是别人棋盘上，一枚被算计在内的棋子。
就在凯尔紧锣密鼓地实施他的“拯救计划”时，公寓的门被敲响了。他烦躁地抬起头，以为是社区的例行检查，打开门，却看到了莉娜。
夜幕已经降临，窗外只有光塔冰冷的白光，如同死神的凝视。
莉娜的脸在这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餐盒，里面是医疗中心才能额外申请到的、添加了微量矿物质的营养汤，热气腾腾，在这寒冷的城市里显得格外珍贵。
“我听三楼的安娜说，你最近两天都没怎么出过门。”莉娜一进门，锐利的黑眼睛便扫视着凯尔。她看到了他双眼中的血丝，凌乱的头发，以及他个人终端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她看不懂的数据流。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的、过度燃烧的焦躁气息，这让她心头一紧。
“凯尔，”她将餐盒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你到底在做什么？我感觉你不对劲。”她的直觉，总是那么敏锐而精准。
“没什么，莉娜，”凯尔敷衍地打开餐盒，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却毫无胃口，“只是在整理一些旧档案，你知道的，有些数据需要交叉验证。”他的眼神躲闪，时不时瞟向终端上不断跳动的舆论数据。他语气急促，试图解释他正在做的“研究”，却完全无法掩饰他那颗早已被复仇与救赎的火焰灼烧得躁动不安的心。
莉娜没有动，只是用那双黑色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拙劣的谎言。“别骗我了。你是在查那些裁决的事，对不对？凯尔，我警告你，停下来！”她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带着一丝她童年时特有的尖锐，像一道试图刺穿凯尔偏执狂热的警钟。
她走到凯尔身边，强行合上了他的终端。“你先喝汤。”她命令道，然后坐在他对面。碗里的汤升腾着热气，却抵不过她话语里的冰冷。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为了半块黑面包，被那几个大孩子按在泥水里打。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低着头，遵守规则，才能活下去。”
她卷起自己白色制服的衣袖，露出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白色疤痕。
“这道疤，你记得吗？是为了从他们手里抢回那半块面包被划伤的。”她从未想过掩盖它，那是她生存的勋章，也是她对这座城市残酷法则的无声确认。
“妈妈那时候病重，医疗中心的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贡献值报告，就冷漠地划掉了她的名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系统判定，救她的‘成本’高于她能创造的‘价值’，凯尔！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我们只能适应它，才能活下去！”
莉娜试图用最冷酷的现实浇醒他，用他们共同的伤疤来警示他。她对哥哥的爱非常深沉，这种爱在她看来，就体现在不断地将他从悬崖边拉回来。
但此刻的凯尔，早已听不进这些。
他将莉娜的务实视为一种懦弱，一种对系统的屈服。
“莉娜，你根本不懂！”他猛地推开了那碗汤，温热的液体溅出，洒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感觉。
“这不是适应的问题，这是邪恶！是谋杀！我们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理，假装看不见！”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份不耐烦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在他们兄妹之间悄然蔓延。
莉娜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她的嘴唇紧抿着，所有的担忧、关切和愤怒，最终都化为了深深的疲惫和失望。
她知道，沟通彻底失败了。凯尔那副“孤军奋战”、自以为能拯救世界的决心，在她看来是如此的愚蠢和危险。
“你会害死自己的，凯尔。”她站起身，声音低沉而沙哑，“也会害死你身边的人。”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带着更深的忧虑离开了凯尔的公寓。门关上的声音沉重而决绝。兄妹间那道隐形的裂痕，此刻又加深了几分。
莉娜知道，她最害怕的事情，或许正一步步逼近。
裁决投票日的公共广场，人头攒动。冰冷的白光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毫无血色，压抑的氛围在空气中凝结，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所有人。凯尔将自己藏在人群的阴影里，双手插在制服口袋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跳如鼓。
他看到，他的计划似乎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广场四周的巨型屏幕上，实时更新的“关注名单”里，囤积官员霍克的名字被标为刺目的红色，高居榜首，成为众矢之的。人群中，人们义愤填膺地议论着霍克的贪婪，咒骂声此起彼伏。
“难以置信！我们的孩子连一支退烧剂都申请不到，他却藏了一整个仓库！”
“这种人就该被第一个扔进寒境！”
伊拉拉的名字，则像一颗被投入大海的石子，在所有讨论中销声匿迹。凯尔几乎要为自己的“成功”而颤抖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短暂地笼罩了他，让他以为自己这一次，真的掌控了命运。
然而，就在投票截止前一小时，就在凯尔以为大局已定时，广场中央最大的那块黑曜石屏幕上，所有数据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最高审判官莫文那张如同大理石雕塑般冷硬的脸。
他面色沉静，冰蓝色的眼睛仿佛能洞穿广场上每一个人的内心。他先是义正词严地谴责了霍克的贪婪行为，言辞公正而严厉，完全站在了民众的一边，似乎印证了凯尔所引导的“正义”。
“霍克的行为，是对集体信任的背叛，是对永夜之城生存基石的侵蚀。他必将为自己的贪婪，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莫文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回荡在广场上空，引来人群一阵赞同的欢呼。
但随后，他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富有煽动性：“然而，各位市民，我们必须警惕。贪婪虽然可耻，但它是一种我们能够识别、能够量化的罪恶。还有一种更隐蔽的、更具腐蚀性的行为，它打着‘善良’的旗号，却在行使着最极致的自私。那就是在集体危难时刻，依然追求虚伪的、个人情感满足的伪善。”
莫文的画面旁，出现了一段经过精心剪辑的合成影像。模糊的镜头，配上哀伤的背景音乐，显示着伊拉拉在工作室里，将一块营养膏分给那只瘦猫，以及她用那些在官方看来“用途错误”的颜料，描绘旧世界图景的片段。
莫文的声音充满了悲悯与痛心，却又带着致命的毒素：“当我们的孩子因缺少抗生素而在医疗中心垂死挣扎，当我们的老人在寒冷中分享着最后一点热量时，有些人，却在用宝贵的、可以拯救一条人命的配给食物，去供养一只对城市毫无贡献的动物；用本该用于设施维护、提升集体生存率的稀有材料，去描绘一些虚无缥缈的、早已消亡的旧世界幻想。请告诉我，市民们，这种虚伪的、自我满足的‘善良’，是否比单纯的贪婪，更具欺骗性，更具腐蚀性？”
凯尔的心脏在瞬间坠入冰窖。他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那些刚刚还在咒骂霍克的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愤怒被巧妙地转移了。
恐惧和嫉妒，这两种深植于永夜之城居民骨髓里的情绪，迅速压倒了刚刚燃起的正义感。是的，霍克可恨，但他囤积的是他们够不着的东西。而伊拉拉，“浪费”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得到的配给。她的“善良”，在莫文的重新定义下，变成了一种对他们这些挣扎求生者的炫耀和背叛。
人们需要一个更“安全”的攻击目标，一个不会威胁到他们自身利益的、纯粹的“异类”。伊拉拉的理想主义，在此刻，成了最完美的靶子。
屏幕上的票数流向发生了惊天逆转。伊拉拉的票数以一种不自然的、断崖式的速度疯狂攀升。凯尔发起的那场火，被莫文借来了风，以燎原之势，烧向了他最想保护的人。
他试图成为掌控者，却在莫文的阴影下，仅仅扮演了一个为他提供完美献祭祭品的、愚蠢的帮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这不是寒境的冰冷，而是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将他彻底冻结的绝望。
裁决结果公布的那一刻，整个广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陷入死寂。凯尔的世界在剧烈的耳鸣声中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执法官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合成音，像一道无法逆转的判决，在空中回荡。
“伊拉拉 (Elara)！”
伊拉拉就站在离凯尔不远的地方，人群像摩西分海般在她周围退开。她脸上满是迷茫和不解，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又似乎在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全世界的恶意。
凯尔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钉在原地，那是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和恐惧，让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他想嘶喊，想冲出去，想告诉所有人真相，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一个由他愚蠢地开启、由莫文完美地终结的骗局。但他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被无形的锁链勒紧，像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两位穿着黑色外骨骼制服、面无表情的执法官走上前，机械臂发出轻微的液压声，粗暴地抓住了伊拉拉的胳膊。她没有激烈地反抗，只是本能地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放弃了，顺从地被他们拖向城市边缘那扇厚重的、永远结着冰霜的大门。
她的身影在执法官冰冷坚硬的外壳下，显得如此渺小、纤细而脆弱。
在被拖拽的混乱中，伊拉拉的目光穿过了骚动的人群，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呆立在那里的凯尔。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意，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不解和一丝淡淡的、令人心碎的悲伤。那双眼睛，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凯尔？为什么会这样？”
那份纯粹的疑问，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更让凯尔心如刀绞。
那一刻，凯尔的心脏被彻底击碎，比被利刃刺穿还要痛苦万分。伊拉拉的眼神如贯穿的针头，深深地刺入他的灵魂，将他所有自以为是的“拯救”和“掌控”撕成了无法拼凑的碎片。他不是她的救世主，他亲手将自己的挚友，推向了深渊。
厚重的冰霜之门在他眼前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如同叹息般的巨响，将伊拉拉的身影彻底吞噬，也吞噬了凯尔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
凯尔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灵魂被撕扯出肉体。下一秒，他猛地惊醒。
他躺在狭窄的公寓床上，终端正播放着裁决周期第一天的、他已听了无数遍的城市晨间通告。
时间重置了。
但那个眼神，伊拉拉临终前迷茫而宽容的眼神，像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一道永远在流血的伤口，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循环之中。他获得了渡过新周期的机会，却也背负上了亲手将挚友推入地狱的、永恒的、无法洗刷的罪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