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上海霞飞路上的霓虹灯初次点亮,便将这座城市幻化作一场流光溢彩的浮华梦境。然而,对于初来乍到的苏雯丽而言,这梦境却弥漫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局促与不安。她伫立在一座气派非凡的法式洋楼前,那斑驳的铸铁大门,犹如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她与门后那个未知而奢靡的世界生生隔绝。从遥远的江南小镇而来,这份宁静与繁华的巨大反差,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感官,令她心头泛起阵阵晕眩。
这已是苏雯丽抵沪的第三日。三天里,她如同一只误入迷宫的羔羊,对这座钢筋水泥的巨大都市充满了陌生与敬畏。此刻,她提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鼓足勇气,第一次踏入了姑母的家门。
姑母家的花园,与其说是花园,倒不如称之为一块精心修剪的草坪,四周是低矮的石栏杆,仅一墙之隔,便是外面喧嚣沸腾的大马路。这方园子,在乱世之中,更像一只凭空托起的金漆托盘,表面精致华美,却又透着斑驳的岁月痕迹,隐隐散发出摇摇欲坠的沧桑感。冬青树被修剪得一丝不苟,花床里点缀着各式不知名的西洋花卉,一切都刻意地谨严,如同漆盘上淡雅的工笔彩绘,透着一种不真实的静好。角落里那棵广玉兰,白中带青的花朵凝脂般素净,却也带着一股冷冽的清高,孤傲地俯瞰着周遭的一切。
然而,这高墙内的静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表象。高墙之外,时代的洪流早已波涛汹涌,战火的星星之火在中国的土地上燎原。满街贴满了鲜红刺目的告示,那些灼灼的红字,仿佛一路摧枯拉朽的烈焰,从街头烧到巷尾,也烧进了苏雯丽的心底。马路对面,轰鸣的电车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新旧时代的强烈对比,让苏雯丽感到一种近乎眩晕的虚幻。那些不协调的背景,矛盾的时代气氛,被硬生生地掺揉在一起,交织成一幅奇幻又残酷的浮世绘。
山腰上的法式洋楼,巴洛克风格的繁复雕花装饰,奢华得如同哥特式教堂般森严。然而,屋顶覆盖着一层锈迹斑驳的铁皮瓦,铅灰色的玻璃窗,配以深棕色嵌窄金边的窗框,窗上的雕花铁栅栏喷着乌亮的漆,无不昭示着时间无情的侵蚀。宽阔的走廊环绕四周,当地铺着花瓷砖,巍峨的罗马式圆柱高耸入云,那是殖民地建筑的遗风,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市复杂而跌宕的过往。
穿过走廊的玻璃门,便是宽敞的客厅。这里是纯粹的西式布置,却也硬生生摆了几件中国摆设——炉台上的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的斑竹小屏风。这些刻意为之的东方色彩,显然是为了取悦那些远道而来的洋人朋友。在他们眼中,这里的中国,不过是一个荒诞、精巧而又略显滑稽的东方幻影,供他们把玩和猎奇。
苏雯丽在玻璃门上瞥见自己的倒影,一身阴丹士林蓝布衫,长度及膝,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仍是新文化运动前的旧式样。这种在上海显得“落伍”的打扮,却是上海当局取悦欧美游客的“特色”之一。然而,骨子里爱时髦的苏雯丽,在蓝布衫外加了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下露出的那一截衫子,越发让她显得不伦不类,像个格格不入的异乡人,在繁华中无所适从。
她对着玻璃门扯了扯衣襟,理了理头发。一张平淡却美丽的鹅蛋脸,此刻这种柔美的“粉扑子脸”在上海摩登圈中已然过时。她有一双细长含媚的眼睛,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纤瘦的鼻子,略显丰润的小嘴。或许她的面部表情略显呆滞,但恰是这份“木讷”,反而更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她原本对自己的白皙肌肤感到一丝遗憾,一心想晒黑它,以期符合新时代健康美的标准。但来到上海后,她发现那些时髦的摩登女郎,肌肤大都白皙如雪。她在租界的女学读书,物以稀为贵,倾倒于她的“健康肤色”的人倒也不少。有人曾下过这样的考语:“如果北方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江南女人就是粉蒸肉。”苏雯丽端详着自己的倒影,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非礼之言”蓦地兜上心头,让她脸颊发热,心头羞恼。她眉峰轻蹙,掉转过身,将背倚在冰冷的玻璃门上,试图隔绝那些不适。姑母这里的娘姨大姐们,似乎都是些俏皮伶俐的人物,一个个拖着木屐,在走廊上踢踢踏踏地穿梭,身姿摇曳,活色生香,倒真像那“糖醋排骨”般惹眼,充满着与她格格不入的市井风情。
“睇睇,客厅里坐的是谁?”一声娇滴滴的呼唤,猝然钻入苏雯丽耳中。
“想是三小姐娘家的人。”睇睇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掩不住其中隐约的不耐。
这嗓音,想必就是刚才给她倒茶的那位,长脸水蛇腰,辫子垂在背后,额前却梳着虚笼笼的发髻。苏雯丽心里纳罕,“三小姐”?她从未听闻姑母有此称呼。莫非是姑母?可姑母自从嫁给洋行买办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便与她的父亲闹翻了,彼此不通音讯,那时她甚至还未出世。家人常说,姑母年纪比父亲还大两岁,算起来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怎会还被称为“三小姐”?也许是伺候多年的旧人,一时改不过口来?她心头疑惑重重。
正自寻思间,又听睇睇兴奋地说道:“真难得,我们三小姐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
另一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屑与了然:“还不是乔家十三少爷那个鬼精灵,说是带她到大光明去看新电影呢!”
睇睇“哦”了一声,了然之色更浓,语带暧昧:“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不是,”那人接道,“看完电影还要到百乐门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夜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言语间,对主子的风流韵事已是司空见惯。
睇睇悄悄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乔家那小子,怄人也怄够了!我只道三小姐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样机灵的人,还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她话语里的轻佻,让苏雯丽心头一阵不适。
“罢了!罢了!少嚼舌头,里面有人。”那人低声提醒,显然察觉到了苏雯丽的存在,语气中带着一丝警惕。
睇睇却不以为意,声音压得更低,却足以让苏雯丽听清:“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着,作孽相!”她的声音里,是明晃晃的不欢迎。
“理她呢!你说是三小姐娘家人,想必是打秋风的,我们应酬不了那么多!”另一人语气更显刻薄,毫不掩饰地将苏雯丽视作讨饭的亲戚。
睇睇半晌不做声,然后细着嗓子,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的笑意:“还是打发她走吧,一会儿那修钢琴的俄罗斯人要来了。”
那人一听,咯咯地笑了起来,拍手道:“原来你要腾出这间屋子来和那亚历山大·阿历山杜维支鬼混!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婆婆妈妈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搁在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言语间的轻浮与肮脏,令苏雯丽心头一阵恶寒。
睇睇赶着她便打,只听得一阵劈啪声响,那人尖声叫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睇睇也“哎哟”连声,骂道:“动手的是小人,动脚的是浪蹄子!……你这蹄子,真踢起人来了!真踢起人来了!”丫头们嬉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充满讽刺意味。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珑木屐,竟然溜溜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苏雯丽的膝盖,痛得她弯腰直揉腿。她猛然抬起头,只见一个黑里俏的丫头,金鸡独立,一步步跳了进来,轻巧地踏上那只木屐,扬长自去,竟然正眼也不瞧苏雯丽一眼,傲慢与轻蔑溢于言表。
苏雯丽不由得气闷,心头却只能暗叹一声:“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寄人篱下,她怎敢不低头?这突如其来的羞辱,如同当头一棒,将她所有的忐忑与期待击得粉碎。
看这光景,今日是彻底没戏了,何必赖在这里惹人厌烦?只是她今日大老远跑上山来,为了请假编了个“十万火急”的谎。难道明日还要再逃一天学?明日姑母又指不定在家不在。这件事,又不是电话里可以三言两语约好的。她踌躇了半晌,心中的委屈与无奈交织,最终只能压下所有的不甘,妥协道:“走就走罢!”她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向大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逐,带着满心的狼狈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