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玻璃门,迎面便看到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正搂起裤脚捶着腿肚子,被踢伤的那块依然红肿。那黑丫头睨儿,在走廊尽头探了探脸,狡黠一笑,一溜烟跑了。
“睨儿你别跑!我找你算账!”睇睇气急败坏地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恨。
睨儿在那边咯咯笑道:“我哪有那么多工夫跟你胡闹?你爱动手动脚,等那俄国鬼子来跟你动手动脚好了!”她的话语,带着下等人的粗俗与轻佻。
睇睇虽然喃喃骂着“小油嘴”,却也撑不住笑了。她转过脸瞧见苏雯丽,便问道:“不坐了?”苏雯丽含笑点了点头:“不坐了,改天再来;难为你陪我到花园里开一开门。”她语气中的客套,掩不住内心的仓皇。
两人横穿过草地,渐渐走近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上海地气潮湿,富家宅邸大都建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还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方才是马路。
睇睇正抽着门闩,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睨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像一阵风般斜刺里掠过苏雯丽和睇睇,噔噔噔跑下石阶,口里一路笑嚷着:“三小姐回来了!三小姐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急切。
睇睇耸了耸肩,不屑地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这样舍命忘身的,抢着去拔个头筹!一样是奴才,我却看不惯那种下贱相!”她一扭身便进了屋,留下苏雯丽独自在铁门边,进退维谷。
苏雯丽被独自丢在铁门边,心里七上八下,乱哄哄的发慌。她扶着冰冷的铁门望下去,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款款跨出车来。她一身黑衣,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枚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巧爬在她腮帮子上,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那蜘蛛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则像一粒青痣,透着几分诡谲。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更添了几分神秘。开车的看不清楚,似乎是个青年男子,伸出头来和她道别。她脖子一僵,就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仿佛刻意与来人划清界限。睨儿早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问道:“乔家十三少爷怎么不上来喝杯咖啡?”
那妇人冷冷地道:“谁有空跟他歪缠?”语气中的不耐烦溢于言表,带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傲慢。
睨儿听她声气不对,连忙收敛笑容,接过她手里的小藤箱,低声道:“可该累着了!回来得倒早!”她的恭维显得有些刻意。
那妇人回头看汽车已经驶开,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咬牙骂道:“去便去了,你可别再回来!我们是完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睨儿看她是真动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那妇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对她诉苦,自己发了一会儿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声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请我到大光明去,原来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约玛琳赵,她们广东人家规矩严,怕她父亲不答应,有了长辈在场监督,赵家的千金就有了护身符。他打的这种主意,亏他对我说得出口!”她的语气中充满了被愚弄后的愤怒与不甘。
睨儿忙不迭跌脚叹息,咒骂姓乔的该死。那妇人却不理会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替人拉拢是常事,姓乔的你不该不把话说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过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个人!唱戏唱到私订终身后花园,反正轮不到我去扮奶妈!吃酒,我可不惯做陪客!姓乔的你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洋人弄了个买办头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码头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你这猴儿崽子,胆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捣起鬼来了!”她一面数落着,一面猛地把面纱掀到帽子后头,怒气冲冲地移步上阶,脸上的怨毒与泼辣毕露无疑。
苏雯丽这才看清了她的脸,果然上了几岁年纪,白腻中略透青苍,嘴唇上抹着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这一季巴黎新拟的“桑子红”,带着几分鬼魅的妖冶。苏雯丽却认得那一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父亲的照相簿里珍藏着一张泛了黄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这双眼睛——那是姑母年轻时的模样。美人终究会老去,可那双眼睛却没老。苏雯丽心里一震,脸上不由得热辣辣起来,一份家族的隐秘与禁忌,此刻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小心翼翼地问道:“乔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过您。难道您真陪他去把赵姑娘接了出来不成?”
那妇人这才眉飞色舞起来,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我不见得那么傻!他在汽车上一提议,我就说:‘好吧,去接她,但是三个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个人来。’他倒赞成,可是他主张先接了玛琳赵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让赵老爷瞎疑心。我说:‘我们顺手牵羊,拉了赵老太爷来,岂不是好?我不会看电影,赵老太爷也不会,躺在沙发上喝喝茶,也有个伴儿。’姓乔的半天不言语,末了说:‘算了罢!还是我们两个人去清静些。’我说:‘怎么啦?’他只闷着头开车;我看看快到大光明了,推说中了暑,逼着他一口气又把车开了回来,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来喝瓶汽水,我也不许;总算出了一口气!”她的语气中,充满了报复后的快意与精明,仿佛赢得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三小姐摆布得他也够了!只是一件,明儿请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还得另找人补缺吧?请三小姐的示。”
那妇人偏着头想了一想,眼中精光一闪:“请谁呢?这批北伐军官一来了就算计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烂醉如泥。哦!你给我记着,那陆军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门了,他喝醉了尽粘着睇睇胡调,不成体统!”她的考量,全然是利益与体面的权衡。
睨儿连声答应着,脸上写满了“了解”。那妇人又道:“乔诚爵士有电话来没有?”
睨儿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我真是不懂了:从前我们爷在世,乔家老小两三代的人,成天电话不断,鬼鬼祟祟地想尽方法,给三小姐找麻烦,害我们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爷知道了要恼。如今三小姐的朋友都是过了明路的了,他们反而一个个拿班做势起来!”她的话语,道尽了梁太太过去与现在地位的变迁。
那妇人冷哼一声:“有什么难懂的?贼骨头脾气罢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她对这种畸形的关系,早已习以为常。
睨儿又试探道:“三小姐再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们不眼红!”
“呸!又讲呆话了。我告诉你——”说到这里,她终于走完了石级,瞥见铁门边有生人,便顿住了口。她那尖锐的目光,如刀般扫向苏雯丽。
苏雯丽鼓起勇气上前,轻唤一声:“姑妈。”梁太太把下巴颏儿一抬,眯着眼望了她一望。苏雯丽连忙自报家门:“姑妈,我是苏豫琨的女儿。”她语气恭敬,却掩不住一丝紧张。
梁太太劈头便问道:“苏豫琨死了么?”声音带着不加掩饰的刻薄与凉薄,令苏雯丽心头猛然一紧。
苏雯丽心头一紧,面上却恭敬回道:“我爸爸托福还在。”
“他知道你来找我么?”梁太太的眼睛像X光一般,似乎要将她看穿,带着审视与怀疑。
苏雯丽一时答不出话来,尴尬地垂下头。梁太太冷笑一声:“你快请吧,给他知道了,有一场大闹呢!我这里可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她的逐客令,不带一丝温度。
苏雯丽竭力维持着笑意,赔罪道:“不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上海这么久,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她卑微的姿态,透露着寄人篱下的无奈。
梁太太“哟”了一声,语气充满了讽刺:“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苏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插苏雯丽心口,带着刻骨的恨意与绝情。
这番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插苏雯丽心口。她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堆在脸上的笑意,此刻便彻底僵硬地凝固在嘴唇上,如冰雕般脆弱,随时都可能碎裂。
睨儿在旁,见她窘得下不来台,心有不忍,连忙打圆场笑道:“人家还没有开口,三小姐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钱来的?可是古话说的,十年前被蛇咬了,见了条绳子也害怕!苏姑娘您有所不知,我们公馆里,一年到头,川流不息的有亲戚本家同乡来打秋风,三小姐是把胆子吓细了。姑娘您别性急,大老远地来探亲,娘儿俩也说句体己话儿再走。你且到客厅里坐一会,让我们三小姐歇一歇,透过这口气来,我自会来唤你。”睨儿的话语虽是解围,却也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狡黠。
梁太太淡淡地一笑,瞥了一眼睨儿,语气轻蔑:“听你这丫头,竟替我赔起礼来了。你少管闲事罢!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费!”她毫不留情地刺伤了睨儿。
“呵哟!就像我眼里没见过钱似的!”睨儿娇嗔一声,语气却带着几分硬气,“你看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钱的人,只怕还买不动我呢!”睨儿虽是一片好意给苏雯丽解围,但这番话却像带着刺,让人难堪。苏雯丽勉强微笑着,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心头更是百味杂陈,更深的屈辱感将她包围。
睨儿又凑在梁太太耳朵边唧唧哝哝说道:“三小姐,你老是忘记,美容院里冯医生嘱咐过的,不许皱眉毛,眼角容易起鱼尾纹。”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梁太太听了,果然面色和缓下来。睨儿又道:“大毒日头底下站着,仔细起雀斑!”一阵风般,将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苏雯丽一个人在炽热的阳光里立着,发了一会儿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泪珠,更觉得冰凉,直凉进她最柔软的心窝。她抬起手背擦了擦,一步懒似一步地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本就不干净,我只道是有人故意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阔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分了一大笔现款给她,房产无数,眼红的人多,自然说不出好话。如今看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这浑水,女孩子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必须把计划全盘推翻,重新考虑。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了!”她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苏家虽是中产之家,苏雯丽却也是娇养惯了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她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接着传来抽抽咽咽的哭泣声,一派混乱。她感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泥沼,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