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丫头进了客厅,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好奇地问道:“三小姐和谁发脾气?”
这一个丫头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
“是怎样闹穿的?”那一个丫头追问。
“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地上门来挨光了。”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苏雯丽耳尖,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苏雯丽心头一阵了然,对姑母家的混乱关系更添几分理解。
苏雯丽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棵仙人掌,正含苞欲放。那苍绿肥厚的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枝头那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带着一种妖异而危险的美感。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苏雯丽不觉打了个寒噤,心底涌起一丝不安。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正赶上三小姐发脾气。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睨儿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同情与亲近。
苏雯丽苦笑一声:“姐姐这话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就是打两下也不碍什么。”她嘴上说着没事,心里的委屈却像潮水般涌动,无法平息。
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她一引,把苏雯丽引进一间小小的书房里。那房间是清末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下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苏雯丽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地下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散发着一丝幽暗的芬芳,在压抑中透着旧日的奢靡。
苏雯丽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她决定按照原计划向姑母提出要求,至于姑母依不依,那就随她了。她不依,也许反而是她的幸运。这么一想,她心头反而坦然了许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四下里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气却俗得别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怪诞。梁太太不端不正地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都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显得随意又跋扈,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不可一世的骄傲。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苏雯丽忍不住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苏雯丽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未察觉,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只剩下扇子下偶尔露出的半张脸,显得神秘而莫测,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心机。
苏雯丽趔趄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你坐!”说完,她就不再言语,仿佛在等着对方主动开口,掌握着无形的主动权。
苏雯丽只得低声下气地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江南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上海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培德女中。现在上海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江南。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江南,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上海,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她将自己的困境与希冀和盘托出,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与无助。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扇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光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映照出她变幻莫测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过去被伤害的怨恨,以及对苏家的蔑视,如同尖刀般再次刺入苏雯丽心口。
苏雯丽咬了咬唇,轻声辩解:“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试图软化姑母的心。
梁太太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怨怼与固执:“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带着一种伺机而动的危险感,令人不寒而栗。
苏雯丽赔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造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报答您!”她将姿态放得极低,甚至不惜把自己比作姑母的孩子,以求得一线生机。
梁太太只管用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仿佛在撕扯着什么无形的东西。苏雯丽猛然省悟,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着自己呢!不由得红了脸,心头一阵发虚,为姑母的深沉心机感到不寒而栗。
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她的语气转为平静,却带着一丝算计。
苏雯丽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
梁太太道:“倒也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与掌控欲,如同撒下渔网。
苏雯丽顿了一顿,心中暗喜,这真是意外之喜!“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她连忙应道,以为自己觅得良机,却不知已步入陷阱。
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我可担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威胁,迫使苏雯丽成为她与父亲之间的隔阂。
苏雯丽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她此刻的心情,已是轻松了许多,对谎言的麻木,预示着她即将被染指。
苏雯丽正待分辩说自己并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话题,语气带着一丝考量:“你会弹钢琴么?”
苏雯丽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
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外国的大户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上海行的是洋派规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些子应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为苏雯丽描绘出一幅看似美好的“新生活”画卷,实则是将她培养成自己社交场上的工具。
她说一句,苏雯丽便乖巧地答应一句,心知这是姑母给她的“教导”,如同接受驯化的羔羊。
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
苏雯丽连忙道:“会打。”
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
苏雯丽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
“恶!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梁太太的语气带着一丝嫌弃,“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她开始着手改造苏雯丽的外在,让她更符合这个浮华世界的标准。
说着,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裤。苏雯丽穿上后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梁太太审视着她,淡淡评价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她的目光如同丈量商品。
苏雯丽暗暗担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辞,换回自己的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了门,如同送走一位普通的客人。
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与之前判若两人,让苏雯丽心头浮起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感到自己已被这个世界接纳,却也失去了某种纯真。
苏雯丽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街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带着一种虚假的繁华。满街的梧桐、法桐,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透着一股焦躁的颓败。
南方的日落总是那么快,黄昏只是一刹那的绚烂。这边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那边,在街路的尽头,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悄然爬上天际。
苏雯丽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息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叉里做了窠。她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可每当她走到那里,月亮却又消失不见,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预示着她未来的迷茫。
苏雯丽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心中不禁有些惘然。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带着一种诡异的庄严,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充满了不详的意味。
苏雯丽觉得自己仿佛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富贵宅邸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真的变成了坟墓,她或许并不会惊奇。她心头,一份深深的恐惧与不安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