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姑母是个极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奢靡与权力。
苏雯丽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然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又能怪谁呢？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束着，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就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爱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她试图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给自己一个留下来的理由，然而内心深处，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在父亲面前，谎话是不得不扯的。她必须和母亲联络好，在江南那边埋个伏线，让彼此声气相通，这样谎话被戳穿的机会才能少些。
主意打定，她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她如何去见了姑母，姑母如何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只是，她巧妙地略过了自己所见所闻的梁太太家庭的复杂状况，只将那光鲜的一面呈现在父母面前。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上海，但同时也不愿她耽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风言风语，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而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苏雯丽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苏雯丽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姑嫂多年没见面，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苏太太只得作罢，在苏豫琨跟前，只说苏雯丽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看待，为她捐募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苏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对女儿的“才华”深信不疑。
苏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上海的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江南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江南去。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上海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苏雯丽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走向她未知的命运，如同走向一场早已注定好结局的剧本。
那是一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上海街头的雾气弥漫，朦胧而富有诗意，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压抑，将一切罪恶与欲望包裹其中。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带着清冷的光泽。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更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吞噬着所有的希望。
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马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只有一行汽车整齐地排列着，像是等待着什么，等待着一场深夜的狂欢。
苏雯丽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心头再次涌起一丝不安，预感着某种不适。
她一路拾级上街，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攒花的仿古宫灯，散发出微弱的红光，在雾气中显得更加孤寂，像一只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是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正在热闹地进行着，掩盖着这座宅邸深处的秘密。上海的深宅大院，比起江南的紧凑、摩登、经济空间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森严而庞大的气象，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苏雯丽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突然说道：“姑娘仔细有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地狂吠起来，声势骇人。陈妈着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她便在蓝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样地打着辫子，可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带着一种粗砺的强悍。
苏雯丽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竟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她心头涌起一丝莫名的厌恶，对自己曾经的无知感到一丝羞耻。
“陈妈你去吧！”苏雯丽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再耽搁一会儿，街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她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份尴尬，以及陈妈身上那份来自“旧世界”的粗鄙。
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她揿响了门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见，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
若是苏雯丽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个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眼她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的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却对梁太太痴心不改。
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这层关系，也是因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特意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苏雯丽，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那可就麻烦了。梁太太因此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苏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与算计，将苏雯丽的价值，放在了她精心编织的社交网中。
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裤，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依然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打扮，带着几分旧日的风情。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透着一股野性的生动。
一见了苏雯丽，睨儿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脸上堆满笑意，说道：“三小姐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三小姐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亲昵，却又透着一丝隐秘的嘲讽，暗示着苏雯丽的“不合时宜”。
苏雯丽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她心里明白，这是姑母不愿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不愿让她破坏了她精心设置的社交平衡。
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间里去罢。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她殷勤地引着苏雯丽上楼，仿佛苏雯丽是这里的贵客，但这种殷勤，却更像一种精心设计的安排。
苏雯丽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带着靡靡之音。苏雯丽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却也带着一丝虚浮，如同她此刻的处境。苏雯丽拉开珍珠罗帘幕，倚着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阳台，铁栏杆外浩浩荡荡都是雾，一片朦胧乳白，很有从甲板上望海的情致，带着一丝迷离的诗意，却也掩盖着无尽的深渊。
苏雯丽打开了皮箱，预备把衣服腾到抽屉里。她打开壁橱一看，里面却挂满了衣服，金翠辉煌，令人目眩，如同一道道彩虹，却又带着某种冰冷的光泽。她不觉“咦”了一声，心想：“这是谁的？想必是姑妈忘了把这橱腾空出来。”她的心头，最初是疑惑。
她到底不脱孩子气，忍不住锁上了房门，偷偷地一件一件试着穿，却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来这都是姑妈特地为她置备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令人眼花缭乱。一个女学生哪里用得了这么多？她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惊喜，是疑惑，更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仿佛这华丽的衣裳，是一件件束缚她的枷锁。
苏雯丽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凳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无力地在床上坐下了。她脸上一阵阵发热，低声喃喃自语：“这跟长三堂子里卖笑讨人欢心，有什么分别？”心底深处，一种耻辱感油然而生，她感到自己被明码标价，成为姑母精心布局中的一枚棋子。
坐了一会儿，她又站起身来，将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动作机械而缓慢。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却怎么也冲不淡她心头的阴霾与耻辱。
苏雯丽探身进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女人的笑声，又滑又甜，带着几分放荡，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的靡靡之音。她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带着一丝自嘲：“听那睨儿说，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老爷们是否上了年纪，不得而知，太太们呢，不但不带太太气，连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她心知肚明，姑母家的“交际圈”，远非她想象的那么简单，那是一个充满欲望与伪装的泥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