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喧嚣的晚宴方歇，重整的牌局又起，然而，更多的人却被留声机里流淌出的爵士乐吸引，翩翩起舞。苏雯丽整夜不曾合眼，方才闭上，意识便恍惚坠入一场无休止的试衣幻梦：一件又一件华服，如挑逗性的爵士乐般毛茸茸的毛织品，轻柔地拂过肌肤；厚重沉郁的丝绒，仿若古典歌剧主题曲的忧郁，压在她心头；柔滑的软缎，又似《蓝色的多瑙河》般清凉蜿蜒，匝遍全身，诱惑着她沉沦。
迷蒙中，她仅小憩片刻，音乐调子骤然转变，又将她惊醒。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狂野而奔放的节奏，仿佛要冲破一切束缚。苏雯丽不由自主地想起壁橱里那袭紫色电光绸长裙，想象着它随着伦巴舞步的踢踏，淅沥沙啦作响，在舞池中央摇曳生姿，勾勒出曼妙的身影。
想到此处，她轻声细语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声音只在唇齿间低回，并未真正发出，仿佛是对自己内心的一次告诫与妥协。然而，她终究还是探出手，将毯子拉上，蒙住了头，将自己与那奢靡诱惑的世界隔绝开来。这无人听闻的举动，是她最后的挣扎。
她重新悄悄呢喃：“看看也好！”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陷入浅眠。那笑意里，是即将妥协的预兆。
翌日，苏雯丽素来起早，八点钟便梳洗完毕，轻步下楼。彼时牌局方散，客厅里烟气、花气、人气，混沌一片，弥漫着前夜的喧嚣与颓靡，宛如一场盛大狂欢后的狼藉。睨儿正监督着小丫头们收拾糖果盆子，忙碌而有序，眉宇间是惯常的精明。梁太太已脱了高跟鞋，盘腿随意地坐在沙发上抽烟，口中正厉声咒骂着睇睇，声音尖刻得令人心生寒意。睇睇斜签靠在牌桌子边，漫不经心地把麻将牌掳起，稀里哗啦地丢进紫檀盒子里，那响声带着几分叛逆的散漫与无所谓。梁太太头上扎着夜蓝绉纱包头，耳边两粒钻石坠子一闪一闪，仿佛挤着眼在嘲笑，可她的脸却铁板着，阴沉得可怕。见苏雯丽进来，她只淡淡点了个头，问道：“你几点钟上学去？叫车夫开车送你。好在他送客刚回来，还没睡。”
苏雯丽恭敬回道：“我们春假还没完呢。”
“是吗？……不然，今儿咱们娘儿俩好好的说会子话，我这会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给姑娘预备早饭去。”梁太太说完这话，便只当苏雯丽不在跟前，重新专注于她的香烟，将她彻底无视。那份漠然，像一道无形的墙，将苏雯丽隔绝在外。
睇睇见苏雯丽来了，以为梁太太骂完了，端起牌盒子就想溜走。
“站住！”梁太太厉声喝道，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睇睇背向着她，身形骤然一僵，不情不愿地停住了脚步。
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怒火，每个字都像重锤：“从前你和乔琪·乔的事，不去说它了。骂过多少回，只当耳边风！现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门了，你还偷偷摸摸地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这样贱，这样的迁就他！天生的丫头坯子！”她的话语像淬毒的箭矢，精准无情地射向睇睇，带着上位者对“底下人”的轻蔑与痛恨。
睇睇毕竟年纪轻，当着苏雯丽的面，一时脸上挂不住，便冷笑道：“我这样的迁就他，人家还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头坯子，人家还是不敢请教。我可不懂为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羞辱后的委屈与不甘，却又强作镇定。
梁太太闻言，怒火中烧，猛地跳起身来，“唰”地一声，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睇睇脸上。睇睇索性撒起泼来，尖声嚷道：“还有谁在你跟前捣鬼呢？无非是乔家的汽车夫。乔家一门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办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爷，只怕你早下了定了。连汽车夫你都放不过。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别叫我说出好的来了！”她的哭喊声，充满了绝望与控诉，隐晦地指向了梁太太与乔家之间的某种不法勾当。
梁太太反而坐下身来，冷笑一声，只道：“你说！你说！说给新闻记者听去。这不花钱的宣传，我乐得塌个便宜。我上没有长辈，下没有儿孙，我有的是钱，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谁？你趁早别再糊涂了。我当了这些年的家，不见得就给一个底下人叉住了我。你当我这儿短不了你么？”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上位者的无情与掌控欲，字字句句都是对睇睇的碾压。
睇睇返身向苏雯丽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她的话语，虽然隐晦，却已将矛头指向了苏雯丽，暗示苏雯丽将取代她的位置。
梁太太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账，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她彻底爆发了，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
睇睇哭喊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梁太太冷哼一声：“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租界巡捕房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上海找得到事。谁敢收容你！”她的威胁，阴狠毒辣，斩断了睇睇所有的退路。
睇睇仍不服气：“普天下就只上海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
“你跑不了！”梁太太冷酷地宣布，每一个字都像钉子般凿入睇睇的心头，“你爹娘自会押你回乡下去嫁人。”
睇睇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我爹娘管得住我么？”
“你娘又不傻。”梁太太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带着深不可测的算计，“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她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睇睇的防线，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话语中的深意；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哭声凄厉，充满了悔恨与绝望。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地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三小姐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三小姐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头便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送上拖鞋给梁太太，低声回道：“三小姐的洗澡水预备好了。这会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
梁太太趿上了鞋，将烟卷向一盆杜鹃花里一丢，站起身来便走，头也不回。那杜鹃花开得密密层层的，烟卷儿窝在花瓣子里，一霎时就烧黄了一块，带着一种毁灭的意味，如同这浮华世间，总有无辜之物被无情灼伤。
苏雯丽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心头一片混乱，仿佛置身于一场没有声音的飓风之中。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饭；饭后她便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又站在窗前发呆，只觉得这世界充满了荒诞与冷酷，将人吞噬。
窗外，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得有些牛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整洁与虚伪。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好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苏雯丽以为麻雀永远是跳跃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地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面色悲戚，步履沉重。
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淡赭色，带着一种勉强的伪装，试图掩盖内心的伤痛。
苏雯丽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面部表情一片死寂，像一张泥制的面具，毫无生气。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带着一种麻木的自虐与绝望。苏雯丽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厌恶与悲凉，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缩影。她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沉沉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像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彻底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