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温皎皎·折钗书
——“我折金钗换骨血,跪向庙堂,也跪向江湖,却再跪不回那年秦淮月。”
【折钗·小引】
他们都说,温皎皎是六人里活得最久、跪得最多、也负得最多的一个。
可无人知,我金钗断时,声音极轻,像雪夜折梅,咔嚓一声,便是我一生。
一、琅琊·雪夜生
我生于建康帝城,母后说,那夜大雪压塌了东宫朱檐,却压不塌我哭声。
先皇抱我于膝,以传国玉玺轻印我额,笑曰:
“朕赐皎皎一世明月,却不许她沾半点尘。”
一语成谶——
我此生见月最多,却最见不得光。
二、秦淮·月破
十九岁,我偷赴秦淮,看人间灯市。
金钗为质,换一盏莲灯,灯上写:
“愿来世不为帝王女,只做卖酒家。”
灯未放,先撞见沈青崖。
他抱琴负剑,眸色比秦淮水还深三分。
我戴面具,他不知我王女身份,只笑问:
“姑娘,莲灯可否借我题一字?”
我递笔,他在灯面写:
“同生共死。”
墨尚未干,顾长命偷了我的金钗去当酒钱;
柳寒烟以银针挑起灯芯,火光照出我眼底惶恐。
那一刻,我知自己完了——
帝王家的人,一惧动心,二惧许命,我都占了。
三、雁门·割地
三年后,北虏压境。
我继父王爵,领江南十四州兵粮。
朝堂旨:割雁门三关,换十年太平。
沈青崖率三万义军抗旨。
群臣跪我,求我“以大局为重”。
我执笔,在割地诏书上盖印,玉玺落下,像给旧友判了斩。
印成,我折金钗为二,一半藏诏书,一半遣暗卫急送沈青崖。
附字:
“皎皎负君,愿以半钗偿命;另半钗留我,偿天下。”
四、暗卫·血书
暗卫归,携沈青崖回笺,仅四字:
“我不怪你。”
我攥那半支钗,锋口割掌,血染诏书。
第二日,我于庙堂长跪,求赦义军。
父皇震怒,以“通敌”罪名,幽我于宗人府。
雪夜,我母后潜至,递我一杯鸩酒:
“皎皎,你活,琅琊王氏亡;你死,王氏可续。”
我接杯,却先以钗尖划开自己手腕,滴血于鸩酒,血化青烟。
我笑:“母后,女儿血里带毒,帝王家养出的,岂止鸩酒?”
我未死,母后却疯了,从此雪夜再无人来。
五、万箭·顾长命
宗人府第三月,顾长命越墙而来,蓬头垢面,怀揣虎符。
“皎皎,我偷了天下,换你自由。”
我知他痴,却未料他痴到以身换我。
我与他夜奔至城门,万箭齐发。
他挡我前,箭羽如苇,仍回头笑:
“皎皎,下辈子别做王女,我偷你回家当压寨夫人。”
我伸手,只抓住他最后一口气,气里唤我小名,像儿时乳母哄我睡。
我跪地,以半支钗划开他咽喉,取箭毒,反手刺入自己肩。
假死七日,被抛乱葬岗。
醒来时,星月在天,顾长命尸骨未寒,我折他一根指骨,磨成小钗,插于鬓侧。
从此,我一人携两钗——
一金一骨,一负天下,一负卿。
六、江州·收尸
沈青崖跳江那夜,我立于北岸,看火光映水,像极十九岁莲灯。
我潜泳至城下,捞他残身,以金钗为钉,把他左手二指钉回掌骨。
“青崖,你指断,我钗断,我们扯平。”
我背他,避过北虏巡骑,葬于雁门南坡,与薛无咎刀冢相望。
碑面我亲书:
“此地埋我,亦埋皎皎。”
写罢,我折骨钗,埋于碑侧,跪地三叩:
一叩庙堂,我负天下;
二叩江湖,我负朋友;
三叩自己——
却再也叩不回那年月。
七、余生·跪着生
我回京,自请削爵,贬庶人。
帝许,却命我掌“鸾仪卫”——专杀旧日江湖客。
第一令,便是取柳寒烟遗骨,挫骨扬灰。
我领旨,却在夜里偷以寒烟残灰,和顾长命指骨,铸成一枚新钗,日日插于发。
此后三十年,我跪金銮殿,跪宗庙,跪刑场,跪得膝盖生茧。
世人骂我“最没骨气”,却不知我每日醒来,先摸发间三钗:
金钗——偿天下;
骨钗——偿卿;
灰钗——偿友。
三钗在,我便跪得再低,也死不得。
八、折钗书·终章
六十三岁,我病重,帝赐鸩酒,许我“全尸”。
我请旨:“愿葬江州,与沈青崖、薛无咎同坡。”
帝冷笑:“罪妇,何颜面?”
我拔发间三钗,掷于阶:
“以此三钗,换三尺黄土。”
金钗断,骨钗碎,灰钗化尘。
帝默然,挥手准奏。
临行前,我遣散仆婢,独坐废园。
雪夜,我取当年莲灯残片,以血为墨,写:
“皎皎此生,折钗三次:
一折负君,
二折负友,
三折负己。
如今钗尽,跪也跪够,命也还完。”
写罢,我折最后一枚灯骨,刺入心口,血染雪,像极十九岁秦淮月。
我仰首笑:“父皇,你赐我明月,我把它折了,还你。”
【葬仪·无碑】
我死,帝命无碑,只许裸身埋坡。
却无人知,我早遣小婢,于雁门南坡掘三空冢:
一冢葬金钗,
一冢葬骨钗,
一冢葬我。
三冢成品字,中留一席,虚待后来者。
若干年后,有牧童见坡间生三树:
左为松,右为柏,中一株野梅,枝枝南向,如跪。
【折钗后记】
温皎皎,享年六十三,一生跪地万次,折钗三次。
史官笔:
“琅琊王氏女,通敌祸国,终得恶死。”
却有人夜过雁门,闻南坡松柏林,有女子歌曰:
“秦淮月,秦淮雪,
照见金钗折,
折也无人惜。
跪向庙堂,跪向野,
跪到江南草色绝。
若问皎皎何处葬?
三生石上,无字碑。”
——温皎皎绝笔